按照最初的设想,派遣队员要完成任务,但应该尽可能少做事情,至少是尽可能少做超越普通云球人能力范围的事情,这才能观察到最接近自然的演化过程。同时,考虑到一些无法预料并且万不得已的情况,上帝的视角和能力没有被完全禁止,但是需要派遣队员提出申请,走一个流程,由地球所最终决定是否可以实施。
实际上可以这么认为,在这里,关于云球的静态知识、动态信息和执行能力这三个方面被进行了清晰的划分。原则上,派遣队员对于静态知识的需求将被实时满足,而对于动态信息和执行能力的需求将被抑制,至少是需要经过评估才能暂时获得。
上帝规则就这样被确定下来了,但无论是任为还是其他五位派遣队员,都表示上帝规则其实并不需要,至多只是有备无患。他们都已经做了充分准备,自己能够搞得定。即使没有上帝规则,他们也不会轻易动用地球人的资源,甚至不会轻易动用鸡毛信,包括访问地球的公众网络或者和地球人通话。
拉斯利在老巴力之屋待了很多天,除了给自己弄点吃的,他几乎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干。
进入云球之前,拉斯利已经对附近的环境了解得非常清楚。来到这里之后,他只花了不长的时间就学会了必要的生存技巧。猎杀几只愚蠢的草食动物,寻找一些能够吃下去的植物,在这里似乎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拉斯利拥有从小就练武狩猎的体魄,而现在又拥有了曾经上帝才拥有的知识和智慧,生存显然并非难题。
难题是究竟要做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但看来并没有想清楚。在没有任何专家提供专业意见,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参与的情况下,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他,在考虑这种问题时经常显得很幼稚。
拉斯利以为自己很清楚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想要心灵的平静。所以,他给自己的核心思想起了个名字,叫“不争”。他甚至在考虑,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叫“不争”,或者干脆把自己要创立的宗教叫作“不争”。
第一次在老巴力之屋睁开眼睛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一个很类似的名字:“非攻”。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地球的日子其实一直在梦游——除去在考虑纯粹的科学问题或技术问题时。他居然在想到“不争”时,并没有立刻想到“非攻”,而现在却想了起来。
他环顾了一下屋子,看得很仔细,这种感觉和在地球所进行观察是非常不同的。无论是通过电球观察还是通过SSI观察,感觉都非常不同。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很陈旧破败,同时四周寂静冷清,也许这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了吧。
他屠杀了那么多云球人。他不想用“屠杀”这个词,但却越来越多下意识地这么用。他相信自己并没有任何恶意,试图将行为的发生归因到自己对科学的执着上。不过他总是怀疑,自己内心的欲望、自己想要争取什么,才是真正的原因,最终导致了所有一切成为现实。
他在争取突破技术的藩篱,他在争取获知世界的真相,他在争取探究知识的极限。甚至他经常想起,在自己的人生中,曾经争取的每一个考试分数,每一次入学机会,每一个工作职位,每一笔科研拨款,每一次技术进展。总之,他一直在争取某种东西,从来没有停止过。有时很成功,有时很失败,但这种争取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以,拉斯利忽然爱上了“不争”两个字,像一个初次堕入情感漩涡的懵懂少年。他似乎觉得“不争”能够解决自己的所有问题,甚至面对着写下来的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脏竟然会怦怦乱跳。
他恍惚觉得找到了万能的解药,或者干脆说找到了心仪已久的情人。虽然这和穿越计划推动云球发展的初衷毫无关系,甚至是背道而驰,但他不在乎,反正还有五位派遣队员和他同时进入云球,以后也许还有更多。
可是,此时在老巴力之屋,他忽然意识到,“非攻”似乎需要以战止战,那“不争”是要以争止争吗?
就算这说得过去,他有这个能力吗?他如何能够争取让别人不去争取?他如何能够由此获得内心的平静?他失去了方向。他想要来这里追求内心的平静,但从第一天开始,他就陷入了内心的混乱。
也许,这只是语义学的问题,是由人类语言所固有的结构缺陷导致的。他甚至通过鸡毛信找了一本语义学著作阅读了一下,这些他不太懂。然后,当了解了一点点之后,他试图用数学语言来解释一些语义学的问题。他觉得数学更加严谨,应该可以更容易地解决一些语义学中的逻辑问题。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跑到云球上来研究地球上的现代理论,似乎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拉斯利就这样混乱着,花费大把时间坐在那里思考,面对着茫茫的群山和密林。有时他想,这倒很像是一个宗教创始者该有的思考过程,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顿悟。这样想的时候,他经常露出苦笑,或者下意识地摇摇头。这有点破坏形象,这表情和动作,他会接着想。不过反正也没人会看到,他又会这样想。
拉斯利的胡思乱想终于还是停止了,但并非因为他想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闯入打断了他。
后来他知道,这个人叫赫乎达。
拉斯利见到赫乎达的时候,赫乎达几乎已经快要死了。他是拉斯利去西边的山脚下采集莱莱果的时候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