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将军的一生中,责任感压倒了一切。即使退休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责任。他能感觉到,吕青和任明明以及任为,虽然都很孝顺,却都和他有一种距离感。但这种距离感怪不了别人,他很确定是自己造成的,甚至是自己刻意造成的,特别是在老伴儿去世以后。他几乎没有在家里待过,这是一个原因,不过也许只是表象,而真相则被他不自觉地深深隐藏起来了。
想起老伴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那里面有老伴儿的骨灰。他一直把玻璃瓶带在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举起了玻璃瓶,就在照片的影像旁边。他关掉了照片的影像,把玻璃瓶移到了视野中间,背景是广阔的太平洋。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拧开了瓶盖,把玻璃瓶倾斜了一个很大的角度,骨灰慢慢地从玻璃瓶里滑了出来。
滑出来的那一点点骨灰,一离开瓶口,就被海风给吹散了。
他就这样看着玻璃瓶中的骨灰逐渐消失了。最后,他稍微使劲甩了两下玻璃瓶,然后仔细看了看,似乎玻璃瓶中已经没有什么骨灰了。他拧好瓶盖,想了想,挥手把玻璃瓶朝院子下方的密林扔了出去。那小小的玻璃瓶在空中翻着跟头,很快就看不见了。
看着玻璃瓶消失的方向,老将军静静地盯了一会儿。
老将军回过神来,又在SSI中调出了任明明的照片,看了看任明明,又扫了一眼她旁边的小伙子。小伙子也只有半张脸,但看得出来很英俊,非常精神。会和明明是一对儿吗?他想。
他没有让自己想下去。他的手指连续做了一些操作,从SSI中删除了这张照片。然后,他继续动着手指,开始干一些更加复杂的事情。这让他觉得有些困难,时不时,手指就忽然乏力,不听使唤。不过,现在这还只是断续发生的情况,他还勉强可以把想干的事情干下去。虽然有些困难,但他的动作仍然算是很快。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爷爷。显然,就像医生说的,这个毛病是遗传的,是基因方面的缺陷。至于治疗,不是他不去治疗,而是他知道,目前这种病无法治疗。虽然医疗科技已经很发达,可是由于基因编辑是违法的,所以这种病不但无法治疗,甚至连研究都无法开展。在老将军模糊的幼年记忆中,爷爷就是这样。后来他长大了,记得很清楚,父亲也是这样。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不过看来,他的运气很好,症状来得比较晚。几十年前,他本来以为,自己在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像爷爷和父亲一样,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了。
在手指的动作中,除去时不时地手指无力,他有时也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果有人在旁边,会觉得他很平静。如果不是手指一直在动,他更像是在看一部温馨平静的家庭电影。电影中没有什么波澜,故事平淡,甚至有些乏味。
直到两个多小时以后,他的手指才停下来。他的眼睛早已经闭上了,显得有些疲倦。这么多的手指动作,对年轻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却已经让他感到劳累,甚至出了不少汗。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重新遥望着远处的太平洋。
遥望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回屋子里。进入屋门,就是别墅的开放式厨房,连着一个相当大的古朴的餐厅。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一边喝着,一边走出餐厅,走进客厅。
客厅中有一组很大的布艺沙发,看着就觉得舒服。大沙发的侧面对着过廊,过廊尽头是小别墅的门。门外有个很小的前院,前院有一扇铁门。但那扇铁门没有锁,只是个摆设,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老将军刚刚走进客厅,就听见铁门似乎“叮”地轻轻响了一声。那通常意味着有人推开铁门,走了进来。
果然很快,门铃响了起来。老将军扫了一眼客厅墙上挂着的壁钟。既然有壁钟,他就不需要调用SSI查看时间了,他的手指感到有些麻木和酸痛。
正好十二点,现在正好十二点。
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长相非常普通,穿着最普通的格子衬衫和奶黄色长裤,身材也是普通人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看起来是那种很容易在人群中消失的人。不过,他的两只衬衫袖子都挽起了一点,如果注意观察的话,这让他显得稍微有点不普通,因为他的左臂手腕上有一个刺青。
现在距离很近,老将军可以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考拉——权且认为是考拉吧,至少他的第一感觉那是一只考拉。事实上,作为刺青而言,如果面积只有卡片大小,又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标志,很难精确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您好。”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老将军慢慢地说。他看着年轻人,年轻人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冲他微微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