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为心中,吕青一贯很有见地。这可能和她的工作有关。多年来,她一直忙着参与各种卫生政策的制定。这些政策,在任为看来,都很难做出抉择。任何政策,总有获利的人群,也总有受伤的人群,谁都不好说话。政策制定这件事情,永远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试图挤过一道接一道窄窄的门,到处都是妥协的艺术。
也许,吕青会对云球娱乐化有些不同的看法。至少,她可以帮助自己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对于这一点,任为很有信心,吕青可不像他那么容易心事重重,她坚强得多。
他让露西去睡觉了,也就是待机了。虽然露西只会做饭和打扫房间,但任为一直不习惯在谈话时,有一个运转的机器人在旁边听着。他倒也没觉得自己的话多么机密,或者怀疑露西会把他们的话作为大数据提交给谁,可是,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家政机器人的大规模普及,也就才几年时间而已。他觉得,像自己一样难以适应,这种情况在民众中恐怕很普遍。吕青好像适应得多,一点都不在乎。不过,虽然并不在乎,她倒也不会阻拦任为让露西待机。
听他讲了半天,吕青并没有说什么。她盯着手中的大白馒头思考着,不时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漂亮的机器人露西,使用传统的多层不锈钢电蒸锅,做出美味的大白馒头。每次看到或想到这个,任为总觉得画面很奇怪。昌明的科技和传统的需求诡异地掺和在一起,展现出一种极致的对比。
“其实,任为,我也正想跟你聊聊我的事情。我想也许有点相像,或者至少……怎么说呢……有点关联。”吕青抬起眼看着任为说,眼中满是忧虑。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大学的时候,吕青并不像现在这么沉静,而是活泼得多。那时候,这双漂亮的大眼睛,总是充满着跳跃的阳光,让略显阴郁的任为第一眼就倾倒其中。后来,从一天天的相处,到一天天的恋爱,他逐渐领略到,吕青拥有的不仅仅是那些跳跃的阳光,她拥有的还有坚强的内心和冷静的头脑。这些都来自于她的家庭,特别是她的父亲,一位老将军。
这些阳光、坚定和冷静,恰恰都是任为所不具备的品质。他一直很聪明,却一直觉得自己缺少很多东西,他对自己充满怀疑和忧虑。而吕青给了他这些他所缺少的东西,他觉得他的人生开始完整了。
但是,自从吕青进入卫生总署工作以后,任为觉得她眼中的阳光越来越少了。当然这也正常,人生不是一个大学生所能够想象的。不过,吕青眼中多出的东西有时会让任为不安。说得好听一点,那也是一种冷静,是吕青原有的冷静更上一层楼的坚实表现。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种冷漠,是吕青原有的冷静在向某个未知方向的滑落。
今天吕青眼中的忧虑倒并不常见。好像她碰到了一些问题,靠自己的坚强和冷静,已经不能完全应付。
“哦,好,你说。”任为说。
“我们现在也碰到一个困难,说起来和你还有点关系。”吕青说。
“和我有关系?”任为很奇怪。
“是的,准确地说,和你妈妈有关系。”吕青说。
任为的父母生孩子比较晚。任为出生时,父亲五十五岁,母亲四十八岁。现在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已经九十三岁了。六年前,妈妈就得了老年痴呆症,现在住在郊区的疗养院中。以前,任为夫妻每个星期会去探望她一次,但最近几年,他们去探望得越来越少。这是因为,妈妈已经完全不认识任为夫妻俩了,甚至,她也不认识她以前最疼爱的孙女任明明了。
说起任明明,任为总是觉得一肚子气。
任明明今年也就十九岁而已,前一段时间,却告诉他们,她已经和人同居了。任为夫妻俩没见过这个和女儿同居的人,还因为这个吵了几次架,搞得任明明都不愿意回家了。当然,之前她回家也并不多。任为总觉得现在教育过于发达,各种辅助教育的技术工具太多,这不是好事情。孩子们十八九岁就大学毕业,不愿继续读书的话,就进入社会。这时候他们太年轻了,很不成熟。任明明就是其中一员,她大学毕业的时候甚至才十七岁。这几年,SSI的出现和普及更加助长了这种趋势。谁都可以直接在大脑中连接网络,查询海量知识库,然后通过嘴巴说出来。那么,谁又搞得清楚,你是本来就有这个知识,还是刚刚从网上查出来的呢?
事实上,妈妈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妈妈不能说话,甚至眼睛都很少睁开了。她曾经得过各种老年病,血压高,心脏不好,脑血管也有问题,肝功退化,肾也不行,不过医生把它们处理得很好。说起来,现在的医疗水平真是药到病除,大多数时候,身体检查都表明妈妈在机体上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她确实老得肌肉已经完全无力了,更关键的是,她确实老得已经不能思考了。
老得已经不能思考了,任为经常这么给自己解释,因为医生也解释不清楚。现在,越来越多的老年痴呆不像以前那样,能够观察到脑白质的明显萎缩或脑血管的明显堵塞。这些能观察到的机体变化,通常能够被医生轻松化解。像脑血管堵塞之类完全是小菜一碟,脑白质萎缩的治疗虽然困难一些,总体来讲也可以控制。而任为的妈妈,就像越来越多的新型老年痴呆病人一样,几乎观察不到任何脑部机体的明显病变,但就是不可避免地衰老了,一直老到不能思考了。
“你们是在制定针对老年痴呆病人的政策吗?”任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