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移开脚,不好意思地要起身,凉席边的白面微须男人忙道:“没事没事,你就坐在这里吃鸡。先尝尝我的手艺,尤其是这些精心调配的蘸料……”
趁其转身勺些酱料入碟,我正要找袜来穿,有乐从窗边伸扇往足上拍打,低啧道:“听闻此是总理,你别大大咧咧坐在那里伸脚去他鼻子下边,我在窗后都闻到气味了。”
“有吗?”我正自窘然不安,白面微须男人转面忙闻,随即拿起来揉按几下,温言道,“先前听说冻伤,不过我看没事,比当初咱们相遇之时还好,更似鲜嫩得多。那时要不是承蒙你保护,我已客死异乡,早就横遭义弘他们所害,哪里还能有今天……”
我闻言愕然:“什么?”有乐摇了摇扇,在窗边似亦纳闷道:“不料你在这里遇到了‘老相好’,随便捧起脚来,信手就一顿乱捏,却视我如无物乎?”
白面微须男人用手拿鸡肉分到另一个盘中,伸递出窗后,热情招呼:“大家也来尝尝这些阳山乡村本地养的三黄油鸡,其色泽金黄,皮滑肉嫩,滋味异常鲜美,久吃不厌。”有乐伸鼻闻了闻,皱眉说道:“鸡虽然香,可你的手刚才摸过她的足,按摩了脚之后连手也没洗,指头犹留脚味,就忙着拿鸡块给我们吃,这样不好吧?”
“口味好不好?”白面微须男人手抓鸡块蘸沾酱料,放入信孝张开之嘴,随即含笑而问,“我问的是酱料。白斩鸡原本无味,最重要须靠调料蘸着吃。通常用姜片、葱花、香菜、花椒、大蒜、油盐、糖醋和蓉碎拌之,也有人添加些熬熟的虾子酱油,佐以蘸食。我尤其讲究增加小桔子挤汁作为配料……”
信孝咀嚼道:“我觉得酱料比鸡肉好吃。”白面微须男人闻言甚悦,拿了一块鸡,蘸料放到我嘴里,似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开。我含着鸡肉,正揣说不出的纳闷,听到蚊样家伙在窗后小声探问:“你的腿脚冻伤了吗?幸好我去那个山洞里没待多久,不过也冷到手破皮了……”
“谁说我脚冻伤?”我掀裾忙觑,有乐伸眼亦瞅,随即啧然道,“白皮细肉,比白斩鸡还好,哪儿有伤?你快放下裙裾,不要给人乱看。袜子去哪里了?赶快多穿几只,就不会冻伤一根毛了。我可提醒你呀,不要学广州这些城里人,乱涂红指甲,尤其是脚上。我一看到就恶心。纯天然有什么不好?最美好就是纯天然……”
我伸着腿足,犹未收回裾下,白面微须男人拿着一把菜匆又转返,甩手撒进酱缸,取箸夹起掉落的几根菜叶儿,也放入去。有乐摇扇说道:“其中有一根菜掉在她脚上,就不要再放进去了吧?”信孝伸鼻忙闻,问道:“添加进去佐料里面的这些是什么花花草草来着?”
“香芹,”白面微须男人调拌着佐料说道,“新鲜采摘的芹菜。李时珍以药学闻名,他对脉学及奇经八脉也有研究,据他所著《本草纲目》记载,芹菜‘有保血脉、益气消热、利大小肠、甘凉清胃、涤热祛风、利口齿咽喉、明目的作用。’晋代征南大将军杜预公的后裔、唐朝诗人杜甫曾赞其‘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香芹可生食或用肉类煮食,也可作为菜肴的干香调料或做汤及其他蔬菜食品的调味品。我刚才差点儿忘了在做完这缸调料的时候抓一把小鲜芹放进来,可见这趟不意重逢,使我惊喜过望,而致做菜之际,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就别学人做菜了,”有乐伸手拈起一根小芹,拿到眼前以怀疑的目光瞧了瞧,转身让蚊样家伙张嘴,然后放入,让他咽下,随即摇扇说道,“我看你刚才捏过她的脚好几回手都没洗,就抓菜抓肉。由于你摸过脚又不洗手,这一顿我决定以清淡为主,不吃这些。”
“那好吧,你可以去后面吃斋。”白面微须男人倒半盆酱料,连同一大盘切好摆放整齐的鸡块,撒上香芹,端到窗边伸递给信孝和蚊样家伙捧住,随手往旁指了指,掩窗说道。“天然和尚厨房那边有粥有馒头。拜托你们顺便带这位挑食的小朋友去后厨用斋,就让他吃素好了,鸡肉你们自己吃,不够再来要啊……”
窗子闭上,磕没了有乐瞅来郁闷之脸。我正要起身跟去,白面微须男人连忙揉足说道:“先别急着起来,我煎了些舒筋活血的草药,前次刘公公送给我一篓还未用完,熬汤半盆,泡脚很好……等一下你就知道了,甭提有多舒服。”
有乐推窗而觑,摇扇说道:“你刚用手抓过鸡肉,洗都没洗,又去捏脚,也不嫌油腻……”趁白面微须男人转身到水盆那边洗手,我小声惑问:“他是谁呀?我以前有认识过吗?”有乐摇了摇扇,在窗边说道:“你从小认识的油腻大叔那样多,谁数得清?刚才其称义弘要杀害他,不知有何恩怨?我突然对义弘多了两分亲切之感,并且也因此对幸侃的印象有所好转……”
“确切的说,想杀我的是义弘之子忠恒。”白面微须男人甩着油腻之手,拿草药放入水盆,在门畔搅拌道,“击败宗麟父子的大友军之后,义弘家族向琉球施加压力,其部将吴济与悍将田增宗侵扰琉球王国,琉球守军在郑迥、毛继祖和向德深等人率领下力拒不敌。我听闻郑迥从琉球告急,称吴济以‘桦山久高’为名号,奉义弘的当家儿子忠恒之令要活捉琉球国王尚宁,借机接管琉球。明廷当然不能坐视藩属国琉球就此沦陷,我随律先生前往密访相关各方,此行不露风声,想先观察各方势力动向,以便寻机调解。其时我属于初出茅庐,还未有今天这般地位,跟随兵部的人扮成往来贸易的客商,潜行至‘涤足园’落脚,顺便打探京都方面传送的风声。我扮作洗脚郎中,潜伏在里面,有人不慎行藏败露,被义弘父子的手下爪牙发现,大难临头之际遇到姑娘,得而获救,此后把我藏在她那里,萌发了我一段初燃炽烈的情愫,经久未熄……”
“有这回事吗?”我正困惑,有乐啧然道,“眼下不需要再扮作洗脚郎中,赶快把那盆油腻之水端走。因为我看见你刚在盆里洗过手……”
“我常想金盆洗手,不做官多好。”白面微须男人端盆搁我脚边,抚今思昔,唏嘘不已。“当年有缘在‘涤足园’陪伴姑娘,那段梦幻般青春美好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洗涤东西的好手艺。门边还有一盆凉草水,内养小鱼数条。洗过温水,过会儿我就去端凉草生鱼盆来替换,让你体验不同的泡脚感受……”
有乐在窗边摇扇说道:“你不要一边抚今思昔,一边用手抚其足。刚才宗滴说他想吃鲜鱼,不如就把洗脚盆里那些小鱼捉出来放到盘碟里,用姜和蒜生拌,让恒兴给他端去,料必很喜欢……”我转面看到恒兴在窗外探头探脑,便加询问:“对了,宗麟和长利他们去哪里了?怎没见到在此……”恒兴恼觑白面微须男人,一时没顾上回答。有乐摇了摇扇,靠在窗边说道:“宗滴何等身份的人物,怎会跟我们一起站在后窗看你洗脚?他随天然和尚在隔壁禅院,看老僧们给长利医治胸胁的瘀黑之伤,毕竟长利在一万多年前挨过枪籽儿,幸好有东西挡着,才没成为远古时候中弹而死的化石……”
我想要起身去看长利疗伤,白面微须男人捏足说道:“先勿着急,吃完鸡肉就没事了。天然和尚他们手段高明,不须为你的小伙伴担心。”恒兴挤到窗边怒目以视,信孝拿着一个空盘凑过来探询:“可否再给些鸡肉吃吃,我们那边人多,尤其是信包和信澄说很喜欢……对了,所谓天然和尚是谁呀,他怎么会允许我们在这里吃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