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然转面,从宗麟那边投眼望向楼廊,皱眉道:“马邈,还不快叫你的弟兄住手……或者住嘴?”我仰头看见楼栏后边现出数名持弩悄伺的人影,柱畔转出一个披麻缟素之人,泪眼汪汪而觑,随即拍了拍锣,语带哭腔的说道:“他不是我手下,要叫也叫不住。你还指望我喊停不成?我能叫住谁?连自己老婆也叫不住……”长利仰头憨问:“你老婆也跟人跑了吗?”
信孝欲掩其嘴不及,楼上披麻缟素之人闻言悲愤道:“你老婆才跟人跑呢!”小兵挨掴,被信澄抽得晕头转向,忽向长利撞了过来,持刀猛捅。长利吓一跳,欲避不及,连忙用手扳住,两相纠缠扭打,抬足互踹,皆挣不开。长利发腿撩裆,并没踹着,那小兵回蹬一脚,着实踹还给他。长利痛呼:“唉呀我次奥……”
小兵操刀欲捅,长利忙绕柱跑避,边躲边叫苦道:“那你老婆怎么回事嘛?却跟我有啥干系……”披麻缟素之人郁闷道:“我老婆自杀了,你没听说吗?”我闻言一怔,转头悄问:“他老婆为何自杀呀?”信孝甩出软鞭,冷不防从后边拽翻小兵,伸鼻一闻,说道:“罗贯中称:‘可怜巴蜀多名将,不及江油李氏贤。’赞叹的便是马邈的夫人李氏,其小说《三国演义》里马邈听闻邓艾率军至,打算投降被妻子李氏训斥,此后李氏因丈夫降敌而自尽。然而小说与事实不甚符合,马邈为江油守将,在邓艾攻打江油的过程中,确实与马邈发生了战斗,并不是演义里所写的不战而降。当时马邈埋伏的蜀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也有大约一两千人,加上左近赶来帮忙的土民约合三千多人。蜀汉江油关乃是刘备入川以后,为防范曹操势力越摩天岭南下,于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建立的军事要塞。江油太守马邈率领来自陕西故乡的扶风军阻挡邓艾袭渡阴平,不料钟会棋高一招,先已悄遣部将田章尾随邓艾之后,使邓艾不成为孤军。马邈率军伏击邓艾,却被田章击败,然后投降。马邈并非不战而降。实是战败而遭到俘虏,其情形类似蜀左将军句扶之子句安,因遭到包围而降魏。”
“不管怎么说,”有乐感叹道,“谁让马邈背上千古骂名,已不重要。如果江油守将马邈不降,邓艾还有机会攻灭蜀汉吗?这样的假设也毫无意义。蜀汉名将马超之女马蓉嫁给刘禅的弟弟刘理为妻,有人说马超临终留下一句遗言,四十年后让刘禅栽了跟头,蜀汉国运就此断绝。究竟是不是这样其语成谶,也不必再追问。结果明摆在那里,让人唏嘘的是,蜀汉的女人够绝,在气节上不逊于男儿。丈夫投降,其妻室自杀之事不乏见诸史料。尤其是蜀主刘禅的后宫嫔妃李昭仪,便在蜀汉灭亡时自杀。”
信孝用软鞭缠住那个犹欲拿刀乱砍的小兵之脖,随即忍不住又闻了闻,说道:“其气节引人唏嘘。根据《三国志·蜀书·二主妃子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记载,魏征西将军邓艾攻至成都,刘禅投降,蜀汉灭亡。魏国把蜀汉后宫美女赏赐给没有妻子的诸位将军,李昭仪前已受到亡国之辱,愤然说:‘我不能接连受到侮辱。’于是自杀身亡。”
“这样决绝总比沦落敌手要强,”信照走过来踢开那小兵的刀,微喟道,“当年刘备至少有二个女儿在长坂乱军之中被魏将曹纯所俘。大概处境不堪,再未提起。或许她们早已死难,也有可能嫁了人,谁知道什么收场,总之就是没了下落……”
我忍不住低声说道:“三河兵攻破我家城寨的那时,我就想自杀,可是身不由己,连死都难,就这样任由命运摆布至此……”有乐安慰道:“你这样不是也很好?比起自古以来国破家亡的无数遭殃之人,总算幸运多了。南宋灭亡时候,百姓际遇不知道有多惨,就连宋理宗也让大臣陆秀夫抱着跳海而死……”
“哪是宋理宗?”信孝伸鼻闻着那小兵脑袋,头没转的说道,“跳海那个不是他。宋理宗赵昀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辞世于临安,在位四十一年,仅次于仁宗,享年六十岁。死在床上,没人抱他跳海……”
有乐纳闷道:“那陆秀夫抱谁跳海了?”信孝伸鼻嗅了嗅那小兵的耳朵,又挪去闻脖颈,说道:“元军大举南犯,南宋丞相陆秀夫辅弼幼主发起最后一场反抗,史称崖山海战,宋朝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附近进行水上大战,亦属中原历代少见的大海战。崖山海战直接关乎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间的决战。战争的最后元军以少胜多,宋人全军覆灭。时为公元一二七九年,南宋灭国。陆秀夫驱赶妻子儿女入海后,怀揣玉玺,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宫人纷纷投身坠海,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人们不是常说气节吗?”宗麟眼圈微红,不胜唏嘘道,“这就是太平年代一般人会说但决计做不到的气节。丞相陆秀夫抱幼主壮烈蹈海,君臣全家死难,无一幸免。陆秀夫背着年幼的卫王赵昺赴海而死,南宋名将张世杰也在同年死于平章山下,其与文天祥、陆秀夫并称为宋末三杰。元军多次派人招降,张世杰坚决拒绝。张世杰说:‘我知道投降了,不仅能生存而且能富贵,但我决死的志向是不能动摇的。’张世杰还想侍奉杨太后寻求赵氏的后代而立位,再图后举。但杨太后在听闻宋帝赵昺的死讯后亦赴海自杀,张世杰将其葬在海边。飓风来临,将士劝张世杰登岸,张世杰说了句:‘不必了。’然后登上柁楼,点香祝告:‘我为赵氏,能做的事都做尽了,一君亡,又立一君,现在又亡。我还没有死的原因是希望敌兵退,再另立赵氏以存祀啊。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岂非天意呀!’不久张世杰在大风雨中溺亡。此役决战既毕,十万余人投海殉难,宁死不降。沿海诸州县百姓不惧风急浪高,纷纷离岸蹈海,宋朝军民在海上浮尸何止十余万。陆秀夫的尸体被百姓找到,悄悄安葬。而小皇帝赵昺的尸体则为元军寻得,只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儿身穿龙袍,头戴皇冠,身上还挂着一个玉玺。南宋之人以这种投奔怒海的悲壮死法告诉我们,什么是气节?灭宋之后,元朝与高丽联军又发动‘弘安之役’渡海东征,遭到九州士民的顽强抵抗,当时风雨交加,元朝与女真、高丽联军大半被淹死,海上浮尸密布,冥冥中仿佛有神之手御风显威,再度重现崖山海战的惨烈场面,使联军丧师逾十万之众,什么是报应?这就是报应。不要以为没有!谁若还敢使坏,将来仍要有报应……”
“若说有报应,”一道凄寒之刃忽从暗处搠出,猝然刺向宗麟背后。有个八字眉之人挺刀突袭,低哂道。“我们的报应在哪里?”
宗麟反手转矛欲挡,但听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急唤一声:“当心田续的刀!”宗麟犹未听到,所持长矛便已摧折,不禁啧出纳闷之声:“刚捡根矛又断掉了……”光头小子忙伸铁鎗递去,宗麟迅即接棹在手,晃转鎗头疾戳八字眉之人握刀的臂腕,八字眉之人偏转刀势,改劈那光头小子。宗麟拍出一掌,推开光头小子,单手持鎗,迎刃交搠,唰唰数撩,迫其进击不得。
信照从旁喝了声采:“好鎗法!”有乐摇了摇扇,惑问:“好在哪里?我只看见他被逼得连连后退,虚招多得很,就跟他参加冲茶比赛那样,花式不少,鲜有干货,还好意思取个水灵灵的茶艺名号叫‘宗滴’……”宗麟闻言着恼道:“不懂就别说,就你话多……”因被有乐所言扰得一时分神,铁鎗抑扬顿挫之间,不觉转虚为实,倏然扎在八字眉之人举迎的刀锷上。
八字眉之人翻转锋刃一削,就势斫断鎗头。有乐皱起脸说道:“你看……”信照不安道:“他拿的刀煞是厉害!”话声未落,鎗杆又折,八字眉之人催刃送向宗麟颈项,将欲抹脖之际,宗麟抬起残余的半根鎗杆往肩畔招架,口中急唤道:“谁去拿我那根降龙木做的长矛过来……”
“拿什么也来不及了,”随着八字眉之人又一声冷哂,宗麟所握的残余鎗杆顷然摧折,手中只剩小半截,倏地一挥,啪的打在八字眉之人眼角,额破绽血,往下划裂。八字眉之人猝痛而呼,宗麟袍下起脚,将他踢开。八字眉之人抡刀扫荡,刹停跌撞之势,旋身一挥,刀芒断柱划掠而返,更泛凄冷冷的阴疠寒气。信照忙推宗麟避过,移身一晃上前,撩刃急迎,口中提醒道。“大家小心,此刀非同寻常!”
他出刀虽快,有意不相交磕,但听喀一声响,刀竟摧断半截。八字眉之人似亦以快击快,催刃刷芒横斩,顷临信照胸前,低哼道:“你倒识相,此是‘鬼泣’之刃。”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拿盾牌推撞过来,先把信照顶去一旁,随即抬盾挡向凄寒之锋。有乐从廊柱后边伸头而觑,摇扇说道:“他身为文人,却一路拿个盾牌,难道只有我觉得‘违和’?”
“盾牌也不顶用,”八字眉之人挺刀搠盾透过,削裂儒冠文士肩颈衣衫之际,沉声说道,“老杜,不想死就弃盾退开!否则你也要跟邓艾一起成为刀下冤魂,大不了我回禀司马相国说你死在乱军之中,我欲救不及……”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推盾挡刀,眼见利刃贯透而近,不禁蹙眉道,“你什么意思?这是邓艾的刀,本来戾气太甚,他不想用,你却拿来‘怼’我?”八字眉之人低哼道:“他不想用,我拿来用。怼谁不是怼?付出不一定就有回报,摸爬滚打多年的你难道还未深有体会?邓艾执迷不悟,身为伐蜀大将,做事那么拼命有何用处?麾下的人马不能光靠吃土喝风过活,必然要有自己的暗门生意。可他自称在是非上绝不含糊。常说正直与公义,这一点他永远不会背离,自许行事善恶分明,几乎从来不耍花招。纵临生死关头,他还不肯用这把鬼泣之刀,那就活该要玩完!说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只须一刀就破了,就像你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