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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千门落照(3 / 8)

“鹧鸪天。”失意的男人回答,随即又有哼唱之声从院落传来,“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日后我还听到他不时哼唱这首范成大的宋词。桃山年代,这个爱吟宋词的失意男人一度不再失意,曾经使他失意的秀吉,将他留在身边。我到秀吉的城中居住的那段日子,曾听这个不再失意的男人在窗外又拨琴弦吟唱另一首宋词:“霭芳阴未解,乍天气、过元宵。讶客袖犹寒,吟窗易晓,春色无聊。梅梢。尚留顾藉,滞东风、未肯雪轻飘。知道诗翁欲去,递香要送兰桡。清标。会上丛霄。千里阻、九华遥。料今朝别后,他时有梦,应梦今朝。河桥。柳愁未醒,赠行人、又恐越魂销。留取归来紧马,翠长千缕柔条。”

这首宋词,道出了我那一天的心情。时值“小牧长久手之战”爆发前夕。斡旋已经阻止不住战争,信雄诛杀重孝、义冬、长时三位据说暗通秀吉的城主,指责秀吉蓄谋分裂他在尾州和伊势的领地,点燃了他与秀吉的这场战火。此般举动,无疑是向秀吉宣战。此事发生后,家康一得知讯息,立即先率领八千兵力从三河滨松城出发,集结各路人马,迅速进驻信雄居住的尾张清洲城。家康兵力三万五千,加上信雄兵力,总数约六万余人,结成联军。秀吉得知家康驰援信雄的消息后大怒,命其余将领挟山崎、贱岳两战皆胜之余威,先行开战,自己则点齐兵马,统率号称约十二万五千大军开拔至伊势、尾张一带准备开战,此事即成为“小牧长久手之战”的导火线。

天正十二年三月九日,信雄令神户正武进攻龟山城,其城主关盛信得到秀吉麾下蒲生氏乡的支援,而得以击退之。翌日,秀吉得到伊势地方已发生战争的消息后,立即派遣堀秀政会合关盛信、泷川一益攻击交通要冲──伊势峰城。由于此时斡旋已无力,我就在这一天离开了秀吉的居城,悄往清洲。秀吉出兵之前曾嘱咐把我留下,他的军师如水也说此战于我吉凶难兆,不可前往交战中的险地。那个爱吟宋词的男人似已看出我去意暗决,但并没有阻挠,尽管三成大人想追截,我已逃了很远,他追不回。

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当家的年代,我总想逃出清洲。却没想到,离开之后,我还会再次重返清洲。而且还将来来回回许多次,每一次回来,越来越像回到家了一样。甚至不再在园子里迷路,尤其是“清须会议”期间,信雄邀我回来探望阿市母女和有乐他们,那阵子我终于在这片园子里走熟了。关原大战之后,我抚养成长的忠吉成为清洲城主,他一度还接我到清洲居住,说要让我在这个园子里安养天年。没想到这里会成为我的家,但我在这个地方其实会触景伤情,难免心头黯痛,住不长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由于在关原大战中追击“敌中突破”的义弘之时负伤久未痊愈,七年后忠吉死于伤势恶化,年仅二十八岁。为帮着料理他遗留的身后诸事,我又回清洲,满怀感伤地看到那片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园子已然冷清凋敝。

我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就连曾经守护在这里似乎从不离开的贞清也不在了。信长的这位马回众侍奉从信雄到忠吉的历代尾张之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乡,为此屡次拒绝受封外地。贞清在忠吉去世的前一年亡故,他儿子战死在本能寺之变,后来他变得多愁善感,常常抱着谢顶老头遗留下来的旧琴,坐在廊下拨弦吟唱元曲《山坡羊·北邙山怀古》: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这首散曲的作者张养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回顾了历朝历代的兴衰交替,伴随着各个王朝的兴亡交替,是无休无止的破坏,无数的财富化为灰烬,今天的赢家笑看风云,纵然盛极一时,谁能保证他不是明天的输家呢?诗人感叹,这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少之时常年跟随信长鞍前马后的贞清曾回忆说,从前信长就像史书所载的“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那样,然而结局又跟那些埋葬在北邙山上的君臣们有何不同?即便生前把荣华富贵、风云庆会享受个够,然而死后也不过是北邙山下的一抔土。但凡是人,便不免一死,而一旦死去,便万事皆休。那么,生前的尊贵与否,死后的衰荣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藤孝曾说,人称“老楠”的谢顶老头爱抱着琴在廊间弹唱这首凄怆悲凉的散曲。“老楠”离开人世后,贞清拿起了他遗留下的旧琴,在那片日渐冷落荒凉的园子里独自弹唱同一支曲词。后来连他也不在了,园子里一片幽寂。

由于忠吉并无子嗣,他的尾张领地后来改封弟弟义直。然而义直也不愿意再来这片园子。贞清的子孙后来代代是尾张藩士,听说他们住在城里,也都不爱再回这个已然冷清的地方。“你瞧贞清,又去跟老楠学弹琴。”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他原名叫‘匡范’,小一辈们不晓得他也是小豆七鎗之一。贞清作为主公的马回众历经百战,六次取得一番鎗的功名。萱津合战和桶狭间合战都以鎗法建立了功勋。据说他反而是主公的一门,但详情不明。”

我转面问道:“什么意思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说道:“意思就是比同一族更亲近,属于同一家门。他儿子也跟随在主公身边侍候,名叫弥三郎。你别看贞清跟着友闲整天跑前跑后,其实他是个城主,被封到别的郡,他不肯去。虽然官至将监,非但他自己没当一回事,别人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然而谁拉拢他都拉不动的,秀吉说便连主公也未必拉他得动,或许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清洲这片土地。”

谢顶老头在廊间看见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路过打招呼,并不理会,抱着琴自顾说道:“元明宗天历二年,因关中旱灾,张养浩被任命为陕西行台中丞以赈灾民。张养浩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数年前他辞官隐居,决意不再涉足仕途,但听说重召他是为了赈济陕西饥民,就不顾年事已高,毅然应命。他赴任前往西秦的行程中,亲睹民众的深重灾难,感慨叹喟,愤愤不平,遂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去救灾。他途经潼关,抚今追昔,将所见所感,赋成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这支散曲没听你弹过,唱来听听?”

“张养浩在元武宗时官任监察御史,因抨击时弊被免职。后复官至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元英宗至治二年又辞官归隐,此后屡召不赴。元文宗天历二年,关中大旱,张养浩方肯为民复出,致力于治旱救灾。到官四月,劳瘁去世。追封滨国公。”谢顶老头怆然拭泪,拨弦弄中吕之调,倚柱弹唱,“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太悲凉了,”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常听你来回都是弹唱他的这些‘山坡羊’,诸如什么《骊山怀古》:“赢,都做了土;输,都做了土。”以及《洛阳怀古》:‘功,也不长;名,也不长。’怎么差不多全是这种腔调呢,太吊儿郎当了吧?”

“不论兴亡,都是百姓苦。这才是颠扑不破!”谢顶老头随手拨弄丝弦,头没抬的说道,“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败亡也罢,老百姓总是遭殃受苦。一个朝代兴起,大兴土木,扰民甚于灾难;一个朝代灭亡,在战争中遭殃的也是平民百姓。历代王朝的或兴或亡,带给百姓的都是灾祸和苦难。不只有沉痛的感慨,张养浩的仕途经历,决定了他的怀古散曲中自有一种参破功名富贵的透彻,在他的散曲集《云庄乐府》中,以‘山坡羊’曲牌写下的怀古之作有七题九首,其中尤以这一首韵味最为沉郁,沧桑悲凉之气最为浓重。比起一般文人书生,以他这样高的身份地位当然看得更透也更深。此曲为云庄杰作,你不懂就不要说什么了。”

虽然仰慕张养浩这般大人物,谢顶老头自己的官位却似越当越小。后来他去给三成大人的父亲石田正継当簿记官。因获三成大人举荐,去世前叙任从四位上、河内守。幸而死于石田家族覆灭之前,未遭池鱼之殃,总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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