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关心你。”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就跟艾登手上拿着的煮鸡蛋一样直接,简单。蛋壳下永远是蛋白,蛋白中永远包裹着蛋黄,这是鸡蛋的真理,不会有任何一枚例外,艾登的心思也同样如此。他为云决明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而对他的关心里,则藏着连艾登也难以理清的深厚感情。现实中,他只认识了云决明几个月,在心里,他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云决明此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他来说都熟悉无比,就像看了一生那么熟悉。
“我知道。”看不出是喜是怒,云决明只是低声这么说道。这越发让艾登确定这个叫秦诗的女孩不一般,云决明提起她时的不同寻常的反应,艾登只见过一次——他劝说对方将专业改成心理学的那一次。
“你还爱着她吗?”这句话微微刺痛了艾登的嘴唇。
云决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也许我曾经喜欢过她。”他轻声说道,“然而,即便这是真的,那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而且只存在于某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中——”
“断断续续的片段?”
“她患有抑郁症,非常严重的抑郁症,在我认识她之前就有了。因此,即便我喜欢过她,那也只限于她没有发病的时候——抑郁症的发病是突如其来,没有征兆的,说不清什么时候绝望就会突然攫住她,有时连续几个小时她都好好的,会跟我说笑话,会跟我一起唱周杰伦的歌,一起看一部国内的电影,然而,有时候她会连续几天都情绪低沉,没来由的大哭,吼叫,焦虑,偏执,暴躁,歇斯底里……我不是圣人,艾登,我没法做到那种时刻仍然发自内心地喜欢着她。”
“她的父母没有为她预约心理医生吗?”
云决明现出一丝苦笑。
“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人,艾登,典型的中国人。他们不相信心理疾病这回事,认为都是西方人的无病呻吟——‘哪有那么多矫情的毛病,’我至今都记得她父亲对我说的话,‘都是没吃过苦,惯出来的。要是秦诗经历了我们经历的那些事情,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当知青,甚至是我父母那辈人受的苦,你看她还有没有这些小性子?’”
艾登听不懂其中一些字眼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妨碍他明白秦诗父亲的态度。
“那她不能吃药来抑制病情,也不能去看心理医生改善情况,”艾登深吸了一口气,“她发病的时候该怎么办呢?重度抑郁症的患者通常都有很严重的自杀或自残倾向。”
云决明笑容里的苦涩深重如墨汁,浸满了他的眼。
“她只有我。”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轻柔似梦中细语,仿佛他不愿惊醒某些潜伏已久的记忆,“她是我就读的公立高中里除了我以外唯一的一个中国女孩,因此我和她只有彼此,只能依赖彼此。不仅仅是她的父母很排斥医生这个观念,她自己也很厌恶这一点,我提议过让她去——”他顿住了。
“让她去——?”艾登不解。
“让她去找学校里相关的人寻求帮助,”半晌,云决明才憋出了一句拗口至极的话,他的眼神飘忽起来,“但她不愿意。因此我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我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书籍,我去图书馆打印一份份的资料,我拼命学习与心理学有关的一切,要把自己训练成一个不比那些诊所里正襟危坐的心理医师差的咨询师,我尽力了……”
说到最后,云决明的声音几不可察,沉默蔓延了很久,艾登耐心地等待着,他从早上四点就开始精心准备的午餐也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发现云决明的眼圈红了。
“Ming!”艾登大吃一惊,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哭了,这种事他还是头一遭遇到,美国人把男子气概看得太严重,没有哪个男人会甘愿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暴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他手忙脚乱把食物都甩到后座上,随即又迟疑了起来,他该拥抱云决明么?这会不会让他误会得更深?他该像个哥们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几句关心的话吗?不对,那他跟自己原先那帮狐朋狗友有什么区别?可他之前也拥抱过云决明,为什么那时候就能做得那么自然?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他劝说对方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