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并没有跑多远,离开马厩,转了一个屋角,就慢下脚步,装出不慌不忙的随意样子,朝便门走去。拱形的便门牢牢关着,它的大小刚好够让两个男人骑着马并辔而出,不过,跟外面城墙上的所有门一样,包着宽阔的黑铁皮,用一根粗厚的门闩牢牢闩着。门前站着两个守卫,戴着普通的圆锥头盔和盔甲,背上背着长剑,身上的金色外套胸前配着黑鹰标志。他勉强认得其中一人,名叫拉刚,从脸罩的铁条之间可以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有一道半兽人留下的白色三角形箭疤。当他看到岚的时候,咧嘴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愿和平眷顾你,岚艾索尔。一片钟声中,拉刚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你打算用那把东西去打扁兔子的脑袋,还是坚持说那是一把弓?另一个守卫挪了挪步子,往门前靠近了一点。
愿和平眷顾你,拉刚,岚回答,在他们前面站定。要保持自己声音的平静得花点力气。你明知它是一把弓。你见过我用它射箭啊。这东西在马背上不好用。另一个守卫酸溜溜地说道。岚现在认出他了:那双接近黑色的深陷眼睛似乎永远不用眨眼,从头盔里看着外面的样子就像一个山洞里的一对双生洞。岚心想,除了碰上红结艾塞达依以外,还有什么事能比遇上梅西玛守门更倒霉?大概没有了吧。它太长了,梅西玛又说,我用马弓可以在你用这把怪物射出一支箭的功夫里射出三支箭了。岚挤出一丝微笑,装作把这话看成玩笑。据他所知,梅西玛从来不开玩笑,也不会对玩笑有反应。法达拉的多数战士都接受岚,因为他跟兰恩一起训练,又跟阿格玛大人一起用餐,最重要的是,他是跟着茉蕾一个艾塞达依一起到达法达拉的。可是有些人却似乎无法忘记他是个外地人,若非迫不得已几乎不跟他说话。梅西玛是那些人之中最糟糕的一个。
对我来说够好的了。岚说道,说到兔子,拉刚,放我出去怎样?我受不了这些噪音和忙乱,还是出去猎兔子好了,就算我一只都找不到也好。拉刚侧身看看他的同伴,岚的希望开始消散。拉刚是一个很随和的人,跟他脸上冷酷的疤痕完全不符,而且,他似乎挺喜欢岚的。可是梅西玛已经在摇头了。拉刚叹了口气。不行,岚艾索尔。他的脑袋略略朝梅西玛摆了摆像是解释。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通行证的人不许离开。真是太可惜了,你迟来了几分钟,封门的命令才刚到没多久。可是,阿格玛大人为何要阻止我出外呢?梅西玛正在打量岚背上的包袱鞍囊,岚逼自己不理会他,我是他的客人,他继续对拉刚说,我以荣誉保证,过去数周以来,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他这个命令怎么会是针对我的呢?这是阿格玛大人的命令,是吧?梅西玛闻言眨了眨眼,从不松开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乎像是忘记了岚的行李。
拉刚大笑。除了他还能有谁,岚艾索尔?当然,给我转达命令的是乌鲁,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发出这种命令?梅西玛的双眼紧盯着岚的脸,一眨不眨。我只是想自己出去走走,如此而已,岚说道,那么,我到其中一个花园试试看吧。虽然没有兔子,至少没有人群。愿光明照耀你,愿和平眷顾你。他没等他们回应祝福,就走开了,心中决定不论如何都不会靠近任何一个花园。见鬼,一旦仪式结束,任何一个花园里都可能有艾塞达依。背对着梅西玛的目光他肯定那是梅西玛他保持着平常的步伐。
铃声忽然停止了,他差点绊倒。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已经过去很多分钟了。这时候,艾梅林玉座大概正被带往下榻的房间。或者,正在派人召他,要是找不到他,开始搜索。一离开便门的视线范围,他又开始了奔跑。
驻兵厨房的附近是马车门,所有食物供给都在这里进出。这门此刻也关着,上了闩,门前是一对守卫。他匆匆走过,穿过厨房前的院子,像是根本没有打算过要停下似的。
堡垒后面的狗门,大小刚好够一个男人步行通过的,也有守卫。在他们看到自己之前,岚已经转身离开。堡垒虽大,门并不算多,如果连狗门都有人把守,其他门自然不会例外了。
也许他可以找一段绳子沿着外墙的一道楼梯,他爬上布满垛口的宽阔胸墙。对于他来说,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暴露在那可能再度来袭的怪风之中真是很不自在,但是在这里,他的视线可以越过镇子里的那些高烟囱和尖屋顶,看到城市外墙。虽然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将近一个月,这些屋子在他的双河眼光看来仍然很奇怪,它们的屋檐几乎触及地面把屋子弄得像是只由木瓦屋顶砌成一般,还有,烟囱是歪斜的,好让沉重的积雪滑过。一个铺了石板的宽阔广场环绕着堡垒,但是,就在离堡垒外墙不到一百步之外,就是街道,挤满了忙着各自日常事务的人:穿着围裙的店老板站在自己铺子的挡雨蓬下,穿着粗布衣服在城里买卖东西的农夫,小贩、商人和镇民围在一起,不用问正在讨论艾梅林玉座出其不意的来访。他可以看到马车和行人在其中一个城门之下来来往往。很明显,那里的守卫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的命令。
他抬头看看最近的一个守卫塔,其中一个守卫朝他扬了扬戴着护手的手臂。他苦笑着挥手回礼。外墙上没有一分一寸不在守卫的监视之下。他靠在一个射箭口上,朝下看去。透过那些堆积石头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直达干涸护城壕的笔直石壁,二十步宽,十步高,壁上的石头都磨得光滑平整。一道倾斜的低墙围着它防止有人意外摔进去,墙外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护城壕底部是密林一般的锋利长钉。就算有绳子可以爬下去,就算没有守卫看着,他也无法越过这些障碍。本来用在最后关头阻挡半兽人入侵的设施此刻反而阻挡了他的离开。
忽然之间他只觉得累透了,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艾梅林就在这里,而他无路可逃。无路可逃,艾梅林就在这里。如果她知道他在这里,如果是她发出那阵困住他的怪风,那么她就已经在搜寻他,用的是艾塞达依的力量。相比之下,兔子躲过他手中弓箭的几率还高些。不过,他拒绝放弃。有人说,双河人顽固得足以教导石头、教训骡子。就算一无所有,双河人也可以靠他们的固执而活。
离开城墙之后,他在堡垒里四处游荡。他不在乎自己走到了哪里,只要是个没人想到他会在的地方就行。不能是他房间的附近,也不能靠近任何马厩、或者任何城门梅西玛也许会向乌鲁报告他曾经试图离开和任何花园。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远离任何艾塞达依。甚至包括茉蕾。她知道他的事,除此以外,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到目前为止,没有。就你所知,没有。如果她改变了主意又如何?也许就是她把艾梅林请到这里来的。
有一会儿,他斜靠在走廊的墙边,心中只有失落,肩膀下的石头是那么坚硬。他茫然地盯着远方,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自己不愿意见到的一幕:被安抚。真的那么差吗?那样可以结束一切。真的结束吗?他闭上双眼,却仍然能看到自己,像一只兔子蜷成一团,无路可逃,四周的艾塞达依就像大乌鸦一般向他逼来。那些被安抚的男人,几乎总是不用多久就会死去。他们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对于索姆墨立林的话他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得无法面对这个下场。他抖了抖身子,沿着走廊匆匆离去。何必呆在同一个地方直到被人发现。说起来,他们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你呢?你就像一只困在羊圈里的羊。还要多久?他摸了摸身边宝剑的剑鞘。不,我不是羊。不是艾塞达依或者任何人的羊。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但是他下定了决心。
人们开始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艾梅林玉座和她的同伴将会在大礼堂进行晚宴,一阵喧闹和锅盆交击的声音充斥着距离它最近的厨房。厨师、帮工和侍者们全都忙得跑个不停;烤肉犬在它们的柳条轮子上小跑着转动串在烤叉上的烤肉。他快步穿过热气和水汽,穿过香料和煮食的味道。没有人看他第二眼,他们全都太忙了。
后走廊是仆人居住的小房间,这里乱得就像一个被踢翻的蚁窝。男人和女人疾步奔跑前去穿上他们最好的制服,孩子们都在角落里玩耍以免挡路。男孩挥舞木剑,女孩摆弄雕刻娃娃,有些女孩宣称自己的娃娃是艾梅林玉座。多数房门都大开,门口只用珠帘挡着。通常,这意味着住在房里的人欢迎访客,但今天这只意味着房间主人太忙了。就连那些朝他鞠躬的人也几乎是边鞠躬边跑。
当这些人出去伺候别人时,其中一些人会否听说堡垒里正在搜寻他,然后报告说见过他?告诉一个艾塞达依,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经过那些的眼睛忽然像是在秘密地打量他,在他的背后估量着、考虑着。就连孩子们,在他的心目中也目光凌厉。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他肯定这是幻觉,这必须是幻觉但是,他离开仆人的住处后,还是觉得自己逃脱了一个可能合上的陷阱。
堡垒中有些地方空无一人,平常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因为突然到来的假日而放假了。兵器锻造场里所有的炉火都熄灭了,铁砧静悄悄的。寂静。冰冷。没有生气。然而不知怎地,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他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猛地回转身去。没有人。只有四四方方的大工具箱和装满油的淬火桶。他的颈后汗毛倒竖,他又猛转了一次身。铁锤和钳子好好地挂在墙上。他愤怒地在诺大的锻造场里四处张望。没有人。只是我的幻觉。那怪风,加上艾梅林,足以令我产生幻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