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朱皮眉飞色舞,大有科普的快乐:“投胎嘛,个人的成就便不仅决于父祖了,还和前世有关,什么天上的神仙啊,龙啊,前朝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啊,都下凡投胎。有人这辈子过的好,那是上辈子的人物是神,是仙,是大英雄,所以舒服,而那些过得惨的人,就是上辈子做贼做妖的冤孽,再给人划上三一九等,什么天子贵,贫贱命之类。谁敢反抗,就诅咒他死后转生成畜牲,谁做顺民,便许诺他来生过好日子,日积月累,年年讲,月月说,既给百姓一个过好日子的念想,又不必给实了,天下就太平咯?”
“那为什么百姓要等到死后转生呢今世就成太平世,不好么?”
李丹英十分疑惑,毕竟道教同情者特质让她更能赞同白日飞升登仙,或者金马末太平降那一套传统神学世界观,即现世与天界是好的,而死后世界在此刻的华夏神学中还是颇为无趣的,不存在转世一说,不然人也不必花大力气做买地券,点长明灯,在漆黑的黄泉世界购地置业了,于是李丹英片刻间还是难以理解转世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
“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今生总是拿不到好处,那总得退而求其次,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吧,还不怎么花钱,不用炼丹服食,也不必准备地下世界的财富,每天做好奴,来生就做主,多简单,多轻松,至于天子君王,哪当然有其他的补丁可以打,比如升天堂之类......啧,是这样,我打个比方。”
康朱皮双手握成一个圆形:“粗陋些说,按照轮回转世的观念,这天下就如一个车轮般,周而复始,实则恒定不变,勿论是尊者下一世投生做贱民,还是贫人来世做贵人,都不改变世界,不存在什么上古之民刀耕火种,茹毛饮血,今世之民铁犁牛耕,衣帛食粟之类的变化,都是假的,虚的,今生做主还是做奴,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上辈子定好的命运,只需要期待来生就行,自然大乱就被无限期延迟了,百姓就能安之若素了。若我说,中夏天下这套治乱循环,从秦末打到晋,虽说苦了百姓,尚且有黔首坐稳了奴婢,和做一奴材都
不可得的乱世,供君民在一世内相转的世代,比这轮回世,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民结绳而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民,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身毒国施行此策,怕不是想试图达到这般境界?”
李丹英只晓得天竺身毒传来许多夷教,大致的内容却不了解,此刻便试图将她理解的轮回社会与道家的学说勉强作类比。
康朱皮当然否定这一说辞:“屁!老庄那种小国,干脆无君无臣,住村社,依氏族好了,富贵不过三个碗,贫贱不过两个盆,哪比得上轮回里的君王,人家可是食膏衣帛,出门山呼海啸,恨不得万国景仰,还以为理所应当,才不和那些天生贫贱的万民同俗咧!”
而米薇也凭着她的记忆给予评价,在她老家,祆教徒可与佛教、印度教徒关系不太好,往往互斥为外道,隔壁萨珊波斯更是试图疯狂迫害异教徒,故米薇的语气中带着颇多嘲讽:“只不过是戏耍愚弄民众的把戏,是耶磐那人、贵霜人喜好的外道邪说,倘若有用,贵霜王就不会被萨珊沙赫沙赶到不知何处去了。”
“没什么用处,天下之大,远超我等所想,米薇所居的粟特地,往西走还有安息、耶磐那、大秦,往南还有大月氏、身毒诸国,凡不知几万里地,多少国家,群雄英杰,如星汉沙数,不可胜纪,一国之太平有何用?若甲国用此策,愚弄百姓,结果会如何?百姓认为有轮回,则人罔顾此生之苦,亦不求今生之功劳,无非是等着来生有命定,长此以往,民不思变,国势必衰,到时候挨乙国的打,又如之奈何?总不能劝乙国也愚民吧!”
康朱皮摇着头,拿刀鞘在土上随意涂画,好似在勾画江山走势:“天下百姓已经够苦啦,天下乱,群臣并,英雄拔剑起,则百姓负粮纳力,朝不保夕。若天下太平,官府苛于律法,则豪右虐于乡野,苟图衣食温饱及不弃骨肉尚不可得,黎民百姓就那么点对未来吃饱穿暖的好期望,还要骗人,还要等来世死后?说什么这辈子安心做奴材,下辈子就翻身做主人的屁话,我可干不出来。”
“那,咱们应该怎么办?继续造反么?”
康朱皮这番旁征博引式的叙述,倒是激发了少年李三郎的热情,霎时间感觉豁然开朗,对元光道许多原本看来非常怪异的说辞亦加深了理解,当然对未来更有新的期望。
“当然是继续咯!《太平经》有段说得不错,‘尸禄邪恶贪贼,欺上害下大佞,名为官贼,似人之形,贪兽之情,无益天地阴阳,灾深当诛亡’,今日朝堂之上,自皇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为首,下至宗亲、外戚、高门诸人,罔顾人才,残虐百姓,败坏天下,无异于禽兽!美其名曰孝治,法先王,安民心,实则使民愚而恭顺,不争于上,妄保一家一姓及百门贵胄之天下,如今之世,已然腐朽,太平亦乱,乱必大乱!与其再让狼子野心之辈窃国,使天下难脱此死结,不若斩除旧缚,另立新道,顺民之愿,用民之力,革除天命,变更此世!”
康朱皮带着挑衅的语气,咬着牙,说出“司马衷”三个字。最后用力挥舞着手臂,表明自身的最终态度:
“我闻革天命伐无道矣,未闻叛反无君父也。”
虽然犯了杀官夺城的“死罪”,已然是脑壳悬在腰带上起事,虽然期望将来做出一番轰动天下的大事业,但听康朱皮直呼那从未听过,但宛如神明一般尊贵的天子名讳,搞出如此悖逆君臣伦理,简直是“大逆不道”的发言,李始之都大为震惊,一对眼珠瞪得溜圆,后面的政治宣言几乎都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