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了。”
壮汉居然咧嘴笑了,坐在满是粗糙泥土的地上,像是阐述一件家常事般,讲起自家的故事来,但又像是在讲人生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清楚:
“我和我大兄都是县里专门捕老虎的,早些年日子还能过,虽然危险,你们可能不知道老虎有多厉害,几个月大的小虎崽,我就几乎按不住了,杀大老虎的时候更是得......但只要交上去虎骨虎皮,就可以每年不服劳役,也不用纳税交丝,经常还能打到兔子、野鸡什么的。你看我这一身腱子肉,因为我大兄每次把最肥的兔子留给我。”
壮汉笑着,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危险、快乐且无忧无虑的回忆里,还舔了舔嘴唇,才接着说,语气带上一丝悲伤:
“结果有次打虎,我阿兄摔断了腿,变成了跛子,也就干不了这行。当时我阿兄说,没事!种地他也有力气,他听县里大户识字的儿子讲过了,像他们家这样要一心种地的,朝廷允许男的拿七十亩田,女的拿三十亩地,总共一百亩,够吃了!”
“可是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也跟朝廷说的不一样,我阿兄发现好地都被县里豪强拿了,去开荒吧,林木不是这个庄,就是那个堡的。折腾了一年才开了二十亩不到,还都是山田,到处是石头,种不了多少粮食。”
“朝廷说的是允许有那么多地,又没说真的给。”匐勒插嘴道。
“但朝廷也没说过,收税的时候要按一百亩收啊!”壮汉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着:
“王法说,我阿兄有五十亩地要交税,我嫂子有二十亩,每亩要交四升粮食,我也是听了王法才知道,我阿兄家居然这么富,有七十亩地!每亩地收一石,我可以就每天都去阿兄家吃好麦子了,一点榆树皮都不加的好麦子......”
康朱皮沉默不语,干榆钱混粗麦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
“田税还是小数,还有什么租庸,我阿兄一户都要交丝绵,咱上党没多少桑树,要花钱买,要不就拿麻交,三十一斤麻算一斤丝,哪找得到那么多。还有我哥不是捕虎户了,修桥、修墙、修官署的活就都要去,他交不起代役钱,便活活累死了。”
两滴泪珠从壮汉眼眶中流出,他擦了擦接着
说:“县吏还来催税,说女人也能做户主,没交的还得交,大嫂没有卖地,因为大嫂把地留给了还能做捕虎户的我,求我帮忙收养两个侄儿。最后她卖了自己当奴婢,抵了欠的几十斗粮食和几斤丝。大嫂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就算小叔子养不活两个侄儿,也发发善心,找个好人家再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泪不住地扑簌而出。
“我没养过孩子,小侄儿当时才一岁,只能喝粥。大侄儿才四岁,我担心他乱跑被狼叼了去,还做了个草绳,出门打猎的时候,就把他拴在屋里。就这么熬了一年,因为担心两个侄儿,我也就不敢深入林子,打不到猎物还是小事,我要是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们告诉我,我要是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
“打不到猎物,我饿,他们也饿,几天饿得哭一次。”曾经在武乡城头与著名勇士康矛斗个平手的年轻壮汉,像个老妇一样絮叨着自己的记忆,而康朱皮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