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桐点点头。载湉忽然觉得酒杯里倒映着的月光落在眼睛里,有点模糊。
过去的十几年,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慈安不亲近,以为自己想念的是一块酥饼,而非一位母亲。
以为自己不想住乾清宫的原因,是记恨同治活着的时候戏弄过他,而不是怀念这个没什么皇帝架子、笑起来贱贱的、有时候却又莫名忧郁的兄长。
以为自己过了十几年,仍旧记得进宫那天的情形,是因为记恨卖子求荣的父母,而不是想家了之类的十七岁的傲娇少年绝不肯承认的原因。
如果没有这些“以为”,他就不得不面临惨淡的现实——慈安也好,醇亲王也罢,他记挂的所有亲人,都已经深埋黄土之下了。仍旧在世的来自叶赫那拉家的两位母亲,却是他有口难言的隐痛。
母子反目,夫妻成仇。他长到如今只活了一十七年,却送走了太多亲人,见识了太多动荡,面临着太多未知,预感了太多不祥。眼前是虎狼,身后是豺豹。每天都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坚定稳重,却夜夜被离奇的噩梦惊醒。
“呐,作为交换我也告诉您我小时候的事好了。”若桐见他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赶紧揉揉他的脑袋,讲起连自己都觉得模糊的童年往事来。
他他拉家在北京的老宅子里有棵梧桐,是她太爷爷在乾隆朝的时候种下的,她出生那年刚好百年树龄,仍旧枝繁叶茂。家人便给她起名叫若桐,希望借其富贵长寿的意头。
讲她八岁离京,随伯父到广州上任,一路见的山东的山,江南的水,庐州的月亮……广东人管“什么”叫“咩”,她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到处咩咩咩,怪道叫羊城呢。
她们家在广州城里的官邸比邻西班牙国的一个商会,洋人把七天称为一个星期。西班牙人喜欢跳舞,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隔壁就会传来西洋击打乐器劲爆热烈、极富节奏感的声音。顺着门缝往外望去,总是可以看见穿蕾丝舞裙的西洋女人一手挽着男伴,一手优雅地提着裙角从她家门口路过。
她带着小丫鬟们,裁了雪白的新绢裹在小腿上踮起脚尖走路,幻想自己也拥有那样一双修长圆润、踩在水晶高低鞋中、被白蕾丝长袜包裹的小腿。
讲起他们家有一次坐船出海游玩,不料船夫开错了方向,闯进了深圳河畔英租界的边缘,那时天边忽然出现一片灰蒙蒙的沙洲,上面隐隐可见桥梁、码头和电塔的轮廓,鳞次栉比的高楼像神话里的擎天之柱一般耸立在海天交接的地方。钢筋水泥的城市透露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梦幻般的美感。
伯父长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那就是鸦片战争中被割让给英国的香港岛。
载湉半躺在美人榻上,听她天南海北的闲聊,看着月光和烛光同时打在她莹润的脸颊上,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醇亲王活着的时候一直盼着他大婚娶亲。
因为一桩合适的婚姻,可以弥补一个人生活中很多的遗憾。
他他拉氏是户部侍郎长叙的老来女。她出生在一个地位不算尊崇、却正处于上升期的家族,自幼衣食无忧,受过良好教育,爱好刁钻古怪,喜欢把动荡的时局看做一次挑战,不信鬼神,也不信命。
她身上具备很多载湉向往却不可得的品质——自信强势,见多识广;相信努力,也相信明天会更好。就像一阵温暖又鲜活的风,吹进了暮气沉沉的紫禁城。虽然仍旧不够温暖,却让人开始幻想严冬之后,春天来临的样子。
“他脾胃弱,昨儿回来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晚上,今天早起连口水都还没喝呢。”太监小梳子一边引着若桐往养心殿前去,一边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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