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意外发生了。在有可能引发冰原漂移,雪山崩塌的巨大压力下,林之若却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正常和坚强。她一如往常地说笑,一如往常地照顾唐馨,迎战程辉。她不肯当着他们的面吃药,甚至有意回避任何关于自己病痛的话题。
可是,她看起来越正常,孟繁星就越担心。那个愤而离家,游荡在清风山上,怒而学武,潜居于滨州武院的林之若,才是真正正常的林之若。林之若的性子,小事宽容随和,大事坚定果敢,受到屈折羞辱,坦然直面,刚烈不屈,挫而弥坚。如果她需要回避,需要掩饰,那必然是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控制的范围。
孟繁星突然下定决心,拿了把伞,径自出了家门,走进了茫茫雨雾里。
雨下得极密,风极大,方向又旋转不定,吹得雨伞一会儿重如泰山,一会儿又直欲脱手飞去。到林之若家几个街区的距离,孟繁星已经浑身湿透,索性收了伞,以天为花洒,地为浴盆,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
站在林之若家楼下,向上仰望,大雨打在眼睛上,虽然勉强睁开,视线中也只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模模糊糊的,辨别不清。一阵强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了林之若给他讲过的那个童年往事,想起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六岁的林之若,受了母亲的委屈,不争吵,不抗议,不哭闹,一个人默默地躲到野地里,穿着冰冷的内衣,坐在茫茫雪地中,对亲人的呼喊寻觅既不感动也不回应,她在想什么,在期待什么呢?
即使林之若曾经坦言,大人的不公平的对待,曾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激起过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孟繁星却一直以为那是单纯的倔强冲动,孩子式的闹别扭,发脾气。可是此刻,身在茫茫大雨中,整个世界都被雨雾隔开,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连冷冰冰贴在身上的衣服,仿佛也成了这寒冷寂寞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对抗着的世界的一部分,他忽然理解了林之若的那首诗,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意。
生命的旅程虽短,却充斥着
永恒的孤寂
当一切都触手可及
我却不愿,伸出手去
他激泠泠打了个冷战。六岁的林之若,拒绝对触手可及的温暖和生机伸出手去。她选择了沉默,远离,选择了把生命交付给茫茫雪地。
这,可能么?一个六岁的孩子,怎能对生命有如此之深的冷漠和绝望?
那时候,孟繁星还不知道,人的心理基调基本上是在婴儿和童年期定型的,因而孩子远远比大人更脆弱,一旦留下创伤,便终生难以磨灭。他更加不知道,在多年之后,中国媒体曾经报道过一个七岁的男孩,因为对生命和生活的绝望,眼睁睁看着妹妹落入河水挣扎呼救直至灭顶,始终袖手旁观,既不援手,也不求救。面对他人的责难,他冷冷地道:“活着那么苦,救她做什么?”
可是,纵然仅仅只是一个怀疑,孟繁星已经心魄震动。他呆立雨中,凝望着那扇窗子,想着窗后的那个女孩,忘了滂沱的大雨,忘了其余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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