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半,侯海洋被人推醒,开始在看守所里值第一个班。
进入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动之中,到了此时,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以后,亲人们便如无孔不入的细雨,抽打在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痛彻心扉。
“我若是被枪毙了,传到二道拐,爸爸肯定会觉得我很丢脸,是书香门第之耻。”侯海洋又仔细回想着父亲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刚才想法,“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爱我的,到了危机时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省城水深,不是一个乡村教师能越过的。”
这个念头如绳索一样,勒得他阵阵绝望,他随即又将张家在岭西的关系当做安慰,有了些许安慰,总算消减了部分绝望。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着觉,吃不了饭。她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想起瘦弱而劳作不休的母亲,侯海洋的心就揪住了一起,除了悲伤不已,还有不能尽责的难过。
想着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脑浆迸裂的姐夫,姐姐刚结婚就失去了丈夫,弟弟又进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东奔西走,营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着张家,他只觉得万分无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觉得如此亲切,以前总是迫不及待想早些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此时却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里有菜园子,围墙外有李子树,河里游着鱼,在拥有这些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被困于四面墙里,只能在二十平方米范围内活动,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脑海中突然迸出新乡小学鹰钩鼻赵海的影子,心道:“依着赵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强奸罪,到看守所肯定会备受折磨,十有八九会睡在便池边,被恶人们欺来打去。”
想过几位至亲以及赵海以后,侯海洋将脑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给了秋云。虽然相隔不到一个月,但是他觉得两人已经分开很久很久。看守所灯光虽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灯光昏暗,却有刻骨铭心的温馨缠绵。此时此刻,他愿意回到牛背砣,沉醉于其中,永远都不走出来。
“我无法与秋云取得联系,她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找?”反复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断,“秋云骨子里很要强,还有点走极端,否则也不会到新乡来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十有八九会找到二道拐去。”
寂静的夜里,昏暗灯光下,侯海洋回想着秋云身体每一寸的肌肤,昨夜的温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现实如此不堪。
娃娃脸坐在便池边,靠着侯海洋身边,悄悄地眯了一会儿瞌睡,精力稍微恢复以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声地凑在侯海洋耳边道:“蛮子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娃娃脸没有文化,可是从小混车站的经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没有尊严,没有道理,没有理想,只有现实的利益,他认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动要当小弟,以求得到保护。
侯海洋道:“我们是朋友,别谈小弟的事。”
娃娃脸执着地道:“我就当你的小弟,可以帮你洗衣服,还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艺很好的,小时候经常在火车站的按摩房里睡觉,学了点按摩手艺,绝对不比开按摩店的差,我给你揉揉。”
侯海洋将娃娃脸伸过来准备按摩的手推开,道:“不用,我们是哥们儿,互相帮助。”
206号左右两排大通铺,鲍腾周边六个人都是平躺着睡觉,鲍腾位置最宽,能够自由翻身。越是远离鲍腾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几个人完全是人贴着人,采用“立刀鱼式”侧睡。所谓“立刀鱼式”是指睡觉的人是一颠一倒的,睡觉时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脚,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呼噜,间或有人发出惊叫声。房间里,脚臭、汗臭、嘴臭、体臭、屁臭、尿臭,将小小的空间塞满。
娃娃脸见侯海洋没有说话欲望,不再主动找话,半眯着眼睛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