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不是很多,但他偶尔确实会和父亲一起出行。
有时是去市外,有时是去国外,有几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对于幼儿来说,离开家以后的世界都变得很陌生。有一次他们也登过山,是为了去一所非常简陋的乡村医院。为何当时已经誉满学界的父亲会去那种地方?他始终不知道答案,也许又是为了见某个同学或朋友。他们家从祖辈开始就扎根在梨海,父亲认识的熟人却遍布四方。
那所医院只有一栋楼,医护人员也很少,有的楼道甚至连灯都打不开,不知道是灯管还是电路的问题。当父亲在二楼的院长室里和什么人交谈时,他就独自徘徊在楼中。他觉得那里不像是永远白晃晃、亮堂堂的医院,而是一栋鬼宅,心里既害怕也兴奋。
不知怎么,他穿过几道黑暗的游廊,越过沉睡中的病人,来到一个漆黑的楼梯口前。当时是盛夏,天热得人睁不开眼睛,从那黑暗的入口里却散发出森冷的凉气。他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钻进里面,拾级而下。
伴随沁人的寒气,他还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后来当他念大学时,同学会把这戏称为死亡的气息,可那时他不害怕或厌恶。他只是觉得有点怪,认为底下或许冻着一片腐土,或者通往冰原的密道。
自然,医院底下没有什么密道,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停尸间。成人储尸柜估计连十个也不到,多出来的尸体只好躺在外头的桌子上。桌子对小孩来说太高,于是他用手攀住桌沿,爬到桌面上去观看那些遗体。
他看到的应该是一具男尸,但细节不是很清楚。尸体用透明的薄膜密封着,内侧蒙上一层白雾。试着用手指戳刺时,那层塑料微微下陷,里头的气体鼓了出来。
这是一具尸体。藉由母亲的死,彼时他已经理解了“死亡”这个概念,但或许是因为停尸间的遗骸都保存得不错,他一点也不紧张。在幽暗冰冷的荧光灯照耀下,他觉得这些人体像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同水母般的生物。裹在外头的塑料膜才是他们的皮肤,内部的尸体则是脏器。他们和母亲是同类,或许会在无人的时候悄然坐起来,和他说说死后的体验。
于是他趴到一具尸体旁边,耐心地等待着。房间里冷得令人犯困,他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次日早晨,父亲找到了他。
据说他的失踪引起了整个医院的混乱。大人都担心他悄悄溜出医院,跑到了荒僻无人的山里。只有父亲表现得很镇静,断言说他不会违背自己的叮嘱离开医院。人们搜遍每一间病房和休息室,却唯独漏掉了停尸间。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停尸间的门并未上锁,温度虽然冷,也不至于将人冻到失去意识。如果一个小孩无意中溜进去,至多会因为看到尸体而惊吓地大哭大叫,却绝对不会被困在里面。
没人认为他会自愿地待在那里,所以只有父亲找到他。被父亲叫醒以后,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闯了大祸,才真正地慌张起来。
父亲没有责骂他,只是把他从尸体旁边抱下来,然后沉默地环顾周遭。
“害怕吗?”他这样问。
周雨诚实地摇了摇头。比起尸体,犯错闯祸的事更让他觉得惶恐。
父亲低下头看着他。灯光在天花板上,所以他看不见父亲的表情。
“你有天赋。”最后父亲简洁地说。
他不是很理解地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袖。于是父亲抬起手,有点像是想按住他的脑袋,最后却放在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