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觉得自己丧失了时间感。
他躺在雨水中,浑身僵硬如湖底的枯木,感觉已煎熬过一万年。但当他注视着面前那个积水坑时,就知道距离塔顶的另一人离去至多过去数分钟。
身体愈发冰冷,缓解了被电击的刺痛与麻痹。当他开始冻得发抖时,四肢也总算恢复了力气。他手足并用地爬起来,朝那鸽笼的阶梯跑去。地面湿滑,他跌倒在鸽笼前,那铁条构成的尖角正好撞在他胸腹间,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痛苦地弓起腰,用膝盖和手掌爬上阶梯,顶着风雨向塔外张望。到处都是一团黑。天空,地面,什么都没有。这塔仿佛是独自矗立在虚空中。
周雨恍惚地盯着下方。他开始怀疑一切都是噩梦。李理真的跳下去了吗?那红衣的女孩真的存在过吗?他的所有记忆在此刻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只有这座塔残酷而冰冷地将他封闭着。霎那间他有了一种狂想:也许这世间的一切皆不存在,也许他只是个被关在塔里的精神病患。从上一秒到过去的一切,全都是他在癫狂中的臆想。只有此刻是真实的,这黑暗与痛苦将永恒地凝固下来,再也不会往前走。
他需要证明……需要亲眼见到外面的世界,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于是他将上半身越过栏杆,朝下俯瞰。塔底雨雾朦胧,深不可测,他什么也看不见。
必须跳下去。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得在这个位置跳下去,只要风不大,他就会正好落在李理旁边。李理真的掉下去了吗?只要他也跟下去看看,答案便能揭晓。
那雨雾翻涌的黑暗似乎有中无形的吸引力,鼓动他纵身而下。他甚至能听见李理在雾后对他说话,用熟悉的低沉声音滔滔不绝地讲些什么,但两人相隔遥远,实在听不清楚。他只好把身体朝外压低、再压低,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外挪。
然而就在这时,天际又是一道雷霆惊空。周雨被那声光骤然惊醒,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抓握的栏杆。他的身体已快要失去平衡,但他死命地用腿脚卡住栏杆缝隙,忍着骨头断裂的疼痛将上半身拉了回来。他先是摔落在鸽笼阶梯上,然后索性顺势一滚,平安地坠落在高塔顶部的石头地上——或许不能说平安,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散架了。
但痛是件好事,他仰面朝天,一边喘气一边对自己说,痛是一种警告,只有活人才需要警告,死者只会安眠。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当疼痛稍微褪去后,他慢慢站起来。先是一步步挪到塔边,捡起李理刚才放在那里的录音笔,然后又拿起掉在另一侧的复仇。光是这几步路就让他眼前发黑。但这可远远没有结束,他还要下去,从那该死的旋转楼梯回到地面,看看塔底下是否有李理的尸体,这样他才能明白一切是否真实。而且他不能让李理就那样躺在地上。
其后的过程在他脑海里简直如同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了什么魔法才穿过那地板的洞门,回到塔内,又走过了大约一半路程的阶梯。当他来到中层那个李理曾经聊起和平鸽的窗口时,他已搞不清周围环境如此昏暗是因为天真的变黑了,还是因为他的眼睛不行了。天还能变得比之前更黑吗?陈伟似乎警告过他不要逗留到凌晨三点……现在是几点呢?
就在他扶着窗口发呆时,自楼梯下面传来一个脚步声。那声音走得很从容,不紧不慢,让周雨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他立刻望楼梯底下张望,碍于视角限制,他什么也没看见。但还能是谁呢?在这孤魂野鬼也不会来的荒地中,迈着这样的脚步朝他而来,除了李理的亡魂外还能是什么?他会看到一个脸色惨白、七窍流血的红衣女孩从黑暗里出现吗?
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楼梯拐角。尽管视野昏暗,周雨仍能辨别出对方的轮廓。攥紧他心脏的力量一下松开了,他也说不上那是轻松还是失落。
“……陈伟。”
那轮廓毫无疑问属于男性。周雨心不在焉地叫出他的名字,嗫嚅着想询问他是否在塔下见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对方伸出手,稳当而有力地在他胸前一推。
他失去了平衡,在短暂的飞行中根本没搞懂是怎么回事。直至背部触及地面的瞬间,他甚至都没怎么感到痛楚。
当鲜血自他身下流淌而出,浸入雨地后,他才终于明白了。当初李理靠在那儿的时候他就这么想了,那扇窗户可真矮啊……
他应该就掉落在塔下不远的地方,但却看不见高塔。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雷霆怒吼时,他才能看见黑暗以外的颜色。安宁与寒冷向他靠拢,在他耳畔发出催眠的嗡嗡声。
但他却没有昏过去。这是件怪事,他本该当场死亡,却清醒地躺在雨中,感受自己破碎的头颅与脊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伤得怎样,但感觉哪怕稍稍偏一下头,大脑都会从颅骨里脱落。即便如此,他还得静静地煎熬着,直至鲜血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