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赛特笠家里本来有好些佣人,在前面我们曾经不时的提起;现在家里一穷,只得把这些人一一辞退。事到如今,赛特笠委实没有心情亲自去发放他们。这些家伙的工钱倒是按时付给的;在大处欠债的人,往往在小地方非常守规矩。佣人们丢掉这样的好饭碗,觉得很可惜,他们和主人主母一向感情融洽,可是临走倒并没有怎么割舍不开。爱米丽亚的贴身佣人满口同情的话儿,到了这步田地,也无可奈何了,离开这里到比较高尚的地段另外找事。黑三菩和他同行中的人一样,心心念念想开个酒店,因此主意早已打定。忠厚的白兰金索泊当年曾经眼看着约翰-赛特笠和他太太恋爱结婚,后来又看着乔斯和爱米丽亚相继出世。她跟了这家子多少年,手里攒积得不少了,所以愿意不拿工钱跟着他们。她随着倒运的主人来到寒素的新居安身,一面伺候他们,一面咕咕唧唧抱怨着,过了一阵子才走。
接着,赛特笠和所有的债主会谈,老头儿本来已经无地自容,经过多少对手和他争论,更使他焦头烂额,一个半月来老了一大截,竟比十五年里面老的还快。所有的对手里面,最强硬最不放松的便是约翰-奥斯本。奥斯本是他的街坊,他的老朋友,从前由他一手栽培起来,受过他不知多少好处,而且又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奥斯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呢?上面所说的无论哪条原因都足以使他反对赛特笠。
如果一个人身受大恩而后来又和恩人反面的话,他要顾全自己的体面,一定比不相干的陌路人更加恶毒。他要证实对方的罪过,才能解释自己的无情无义。他要让人知道他自己并不自私,并不狠心,并没有因为投机失败而气恼,而是合伙的人存心阴险,用卑鄙的手段坑了他。加害于人的家伙惟恐别人说他出而反而,只得证明失败者是个恶棍,要不然他自己岂不成了个混帐东西了吗?
大凡一个人弄到后手不接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些不老实的行为,严厉的债主们这么一想,心上便没有什么过不去了。倒了楣的人往往遮遮掩掩,把实在情形隐瞒起来,只夸大未来的好运气。他明明一点办法都没有,偏要假装买卖顺利,破产之前还装着笑脸(好凄惨的笑脸啊!),见钱就攫,该人家的账却赖掉不付,想法子挡着避免不了的灾祸,能拖延几天就是几天。债主们得意洋洋的痛骂已经失败的冤家道:“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常识丰富的人从从容容的对快要淹死的人说:“你这傻瓜!抓住一根草当得了什么用?”一帆风顺的大老官对那正在掉在深坑里挣扎的可怜虫说:“你这混蛋,你的情形早晚得在公报上登出来,你为什么还要躲躲闪闪捱着不肯说?”最亲密的朋友,最诚实的君子,只要在银钱交易上有了出入,马上互相猜忌,责怪对方欺蒙了自己,这种情形普遍得很,竟可以说人人都是这样的。我想谁也没有错,只是咱们这世界不行。
奥斯本想起从前曾经受过赛特笠的恩惠,心里分外恼恨,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以前的恩惠,本来是加深怨仇的原由。再说他还得解除他儿子和赛特笠女儿两人的婚约。他们两家在这方面早已有了谅解,这么一来,可怜的女孩儿不但终身的幸福不能保全,连名誉也要受到牵累。因此约翰-奥斯本更得使旁人明白婚约是非解除不可的,约翰-赛特笠是不可饶恕的。
债权人会谈的时候,他对赛特笠的态度又狠毒又轻蔑。把那身败名裂的人气个半死。奥斯本立刻禁止乔治和爱米丽亚往来,一方面威吓儿子,说是如果他不服从命令,便要遭到父亲的咒骂,一方面狠狠的诋毁爱米丽亚,仿佛那天真的小可怜儿是个最下流最会耍手段的狐狸精。如果你要保持对于仇人的忿恨不让它泄气,那么你不但得造出许多谣言中伤他,而且自己也得相信这些谣言。我已经说过,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使你的行为不显得前后矛盾。
大祸临头了,父亲宣告破产,全家搬出勒塞尔广场,爱米丽亚知道自己和乔治的关系斩断了,她和爱情、和幸福已经无缘,对于这世界也失去了信念。正在这时候,约翰-奥斯本寄给她一封措词恶毒的信,里面短短几行,说是她父亲行为恶劣到这步田地,两家之间的婚约当然应该取消。最后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她并不怎么惊骇,倒是她爹妈料不到的——我该说是她妈妈意料不到的,因为约翰-赛特笠那时候事业失败,名誉扫地,自己都弄得精疲力尽了。爱米丽亚得信的时候,颜色苍白,样子倒很镇静。那一阵子她早已有过许多不吉利的预兆,如今不过坐实一下。最后的判决虽然现在刚批下来,她的罪过是老早就犯下的了。总之,她不该爱错了人,不该爱得那么热烈,不该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她还像本来一样,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说。从前她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却不肯明白承认,现在索性断绝了想头,倒也不见得比以前更痛苦。她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分别。大半的时候她都闷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的伤心,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女人都像爱米丽亚这样。亲爱的勃洛葛小姐,我想你就不像她那么容易心碎。你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孩子,有一套正确的见解。我呢,也不敢说像她那样容易心碎。说句老实话,虽然我经历过一番伤心事,过后也就慢慢的忘怀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人天生成温柔的心肠,的确比别人更娇嫩,更脆弱,更禁不起风波。
约翰-赛特笠老头儿一想起或是一提起乔治和爱米丽亚的婚事,心里口里的怨恨竟和奥斯本先生也不差着什么。他咒骂奥斯本和他家里的人,说他们全是没心肝没天良的坏蛋。
他赌神罚誓的说无论如何不把女儿嫁给那种混帐东西的儿子。他命令爱米丽亚从此不许再想念乔治,叫她把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都退回去。
她答应了,努力照她爸爸说的话做去,把那两三件小首饰收拾在一块儿,又把珍藏的信札拿出来重新看过一遍,其实信上的句子她早就能够背诵。她看完以后,十分割舍不下,说什么也不肯把它们丢过一边,又收起来藏在胸口,仿佛做母亲的抱着已经死了的孩子不放手,这情形想来你一定见过。年轻的爱米丽亚觉得这是她最后的安慰,如果给人夺去,她一定活不成,或者马上会急得发疯。信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脸上放光,发红,心里别别乱跳,快快的溜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看信。如果信上的句子冰冷无情,这痴心的女孩子故意把它们曲解成充满热忱的情话。如果来信写的又短又自私,她也会找出种种的借口原谅那写信的人。
她整天对着这几张毫无价值的纸片闷闷的发怔。每封信都带给她一点回忆,她就靠过去活着。从前的情景还清清楚楚的在她眼前。他的面貌、声音、衣著,他说过些什么话,他怎么样说这些话,她都记得。在整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这些神圣的纪念和死去的感情留下的回想。她的本分,就是一辈子守着爱情的尸骸一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她渴望自己快快的一死完事。她想:“死了以后我就能够到东到西的跟着他了。”我并不赞成她的行为,也不希望勃洛葛小姐当她模范,行动学着她。勃洛葛小姐知道怎么节制自己的感情,比那小可怜儿强得多。爱米丽亚太糊涂了;她对乔治山盟海誓,把自己一颗心献了出去,已经不能退步回身,换回来的却不过是一句作不得准的约诺,一刹那间就能成为毫无价值的空话。勃洛葛小姐决不会上这样的当。长期的订婚好像两个人合股做买卖,一方面倾其所有投资经商,另一方面却自由自在,守信由他,背约也由他。
小姐们,留心点儿吧!订婚以前好好的考虑考虑,恋爱的时候不要过于率直,别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最好还是不要多动感情。你们看,不到时机成熟就对别人倾心诉胆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对人对己都要存一分戒心才好。在法国,婚姻全由律师们包办,他们就是傧相,就是新娘的心腹朋友。你们如果结婚,最好还是按照法国的规矩,至少也得提防着,凡是能叫自己难受的情感,一概压下去,凡是不能随时变更或是收回的约诺,一概不出口。要在这名利场上成功发迹,得好名声,受人尊敬,就非这样不可。
自从她父亲破产之后,爱米丽亚便没有资格再和从前的熟人来往了。假如她听见这些人批评她的话,就会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也会知道自己的名誉受到怎样的糟蹋。斯密士太太说,这样不顾前后的行为,简直是一种罪过,她一辈子没有见过。白朗恩太太说,爱米丽亚那么不避嫌疑,真叫人恶心,她向来看不上眼;这次爱米丽亚这样下场,对于她自己的几个女儿倒是个教训。两位都宾小姐说:“她家里已经破产,奥斯本上尉当然不会要娶这种人家的女孩儿。上了她父亲的当还不够吗?提起爱米丽亚,她的糊涂真叫人——”
都宾上尉大声喝道:“叫人什么?他们两个不是从小就订婚的吗?还不等于结了婚一样吗?爱米丽亚是天使一般的女孩子,比谁都可疼,比谁都纯洁温柔。谁敢说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