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姑妈总不回心转意,已经过了一个月了。罗登每次在门口给鲍尔斯挡驾;他的佣人们不能再住在派克街;他送去的信也都是原封退回。克劳莱小姐从来不出门,听说身上仍旧不好。别德太太也不动身,一刻不离开克劳莱小姐。克劳莱上尉夫妻两个见别德太太总不回乡下去,便知道事情不妙。
罗登说道:“老天哪!现在我懂了。我知道当时在女王的克劳莱,她为什么老是把咱们两个拉在一块儿了。”
利蓓加叫起来道:“好个阴险的婆娘!”
上尉仍旧痴心恋着自己的妻子,便嚷道:“如果你不后悔的话,我也不后悔。”他的妻子吻他一下算是回答。她是丈夫倾心相爱,心里很得意。
她暗想道:“可惜他太笨,不然我倒可以把他训练得像个样子。”在面子上,她从来不让丈夫知道自己瞧不起他。不管他说什么故事,军营中饭堂里的形形色色呀,马房里的见闻呀,她都平心静气的听着,从来不怕烦。凡是他说笑话,她听了没有不笑的。贾克-斯百脱大希拉车的马摔了交,鲍伯-马丁该儿在赌场上给捉出来,汤姆-生白准备参加野外赛马,对这些她都表示极大的兴趣。他回家的时候,她活泼泼兴冲冲的接着他,他想要出门的时候,她催着他快走。他在家歇息,她便弹琴唱歌给他听,调好酒给他喝,替他预备晚饭,把拖鞋烤暖了给他穿,伺候得他心窝子里都是熨帖的。我听见我祖母说过,最贤良的女人都会假惺惺。我们从来不知道她们心里藏着多少秘密。她们表面上天真烂漫的跟你谈体己话儿,其实是步步留心的提防着你。她们不费力气就能堆下满脸诚恳的笑容,往往为的是哄人,脱滑儿,叫你心软,上她们的当。这些伎俩,不但善于撒娇卖俏的女人,连闺阁中的模范和最贤慧的奶奶太太也都有一手。丈夫太蠢,做妻子的会想法子遮盖他的糊涂;丈夫太凶横,做妻子的会甜言蜜语捺住他的怒气;这些都是常见的情形。我们男人看见她们低头伏小得招人疼爱,反而夸奖她们,把这种粉饰过的诈伪称做忠诚。一个贤慧的妻子哪能不耍手段呢?康耐丽亚①的丈夫和波提乏②一样受骗,不过方式不同罢了——
①康耐丽亚生在公元前二百年间,是著名的贤妻良母,她的两个儿子都是罗马有名的官吏。
②波提乏是《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九章中受骗的丈夫。
罗登-克劳莱虽然是酒色场中的老手,经不起利蓓加的体贴服侍,变了个欢天喜地依头顺脑的好丈夫,连以前常到的寻欢作乐的地方也不大见他的影儿了。他俱乐部里的人曾经问起过他一两次,可是并不记挂他。本来,在名利场里的人,谁还记挂着谁呢!罗登家里藏着的妻子总是对他眉开眼笑,他住的又舒服,吃的又受用,每天黄昏尝尝家庭的乐趣,这日子不但过的新奇,而且偷偷摸摸的真有趣。他们结婚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宣布,也没有上过《晨报》。如果他的债主们知道他娶了没有钱的太太,准会大伙儿赶来逼债。蓓基很牢骚的笑道:“我的亲戚本家倒不会反对我的亲事。”她愿意等到老太太回心以后再正式在交际场里露面,因此在白朗浦顿不和人来往,最多跟丈夫几个相熟的男朋友周旋一下,留他们在家吃吃饭。这些人都非常喜欢她。她备了几样菜,一路说说笑笑,饭后弹琴唱歌给他们听,叫那几个客人都觉得怪受用的。马丁该尔少佐压根儿没有想到要看他们的结婚证书。生白上尉十分佩服她调五味酒的本领。年轻的斯百脱大希中尉喜欢玩纸牌,常给罗登请到家里来,也很快的着了她的迷,这是谁都看得出的。好在她自己步步留心,不肯胡来,再加克劳莱是有名的爆炭,多疑心,好打架,对于他的妻子更是一道最有力量的护身符。
在伦敦城里,有许多时髦的世家公子一辈子没有踏进女人的起坐间,因此罗登-克劳莱本乡本区里面虽然因为别德太太的宣传而大家谈论着他的亲事,在伦敦的人倒不敢肯定,有些人是不理会,有些人根本不谈这件事。罗登靠赊账过日子,倒很舒服。他的本钱就是他欠下的一大笔债。如果他安排的得当,这些债够他过好几年。好些在时髦场里混日子的人,靠着浑身背债,比手里有现钱的人过活得丰足一百倍。在伦敦街上走走的人,谁不能够随时指出五六个这样的人来?你得搬着脚走路,他们可是神气活现的骑着马。上流社会里的人个个趋奉他们,做买卖的哈着腰直送他们坐进马车才罢。他们从来不肯委屈自己,只有天知道他们靠什么活着。我们常看见贾克-脱力夫脱莱思骑着马在公园里——,赶着马车横冲直撞的在潘尔莫尔大街上跑。我们也去吃他的饭,使他的精美无比的碗盏器皿,一面想:“这个势派当初是怎么撑起来的呢?以后怎么撑下去呢?”有一回我听见贾克说:“我的好人儿,在欧洲每个国家的京城里我都背着债。”这种日子,当然迟早会完,可是眼前他照样过得快活,别的人也都愿意跟他拉手打招呼,说他脾气好,会享福,是个顾前不顾后的家伙。虽然常常听见对于他不利的风声,也只当不知道算了。
我不得不承认利蓓加的丈夫也是这一类的人物。在他家里,除了现钱之外,什么都不短。他们的小家庭里不久就因为手里拮据而觉得不方便。一天,罗登看见伦敦公报上有一项消息,说是“乔治-奥斯本已经捐得上尉的头衔,将和原应升级的史密斯对换职位”,因此想着要会会爱米丽亚的情人,才到勒塞尔广场去走了一转。
在拍卖场里,罗登夫妇俩本来想找都宾上尉谈谈,打听利蓓加的老朋友们怎么会遭到这场横祸。可是上尉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只好去探问拍卖行的经纪人和来往的搬-,得到一些消息。
蓓基挟着画儿,兴冲冲的走进马车,一面说:“瞧这些人的鹰嘴鼻。他们相当于战场上吃死尸的老鹰。”
“我不知道。我没打过仗,亲爱的。你该问马丁该尔,他在白莱潺斯将军手下当副官,在西班牙打过仗的。”利蓓加说:“赛特笠先生心肠很好,不知怎么会一脚走错。
我真替他难过。”
“哦,股票经纪人——破产——不奇怪,”罗登一面回答,一面把一个苍蝇从马耳朵上赶掉。
他的妻子做出怪重情义的样子说道:“罗登,可惜他们家的刀叉碗盏咱们买不起。那小钢琴卖到二十五基尼,真贵得岂有此理。爱米丽亚毕业那年我们一块儿到百老特乌德铺子里去挑的。全新的也不过三十五基尼。”
“那家伙叫什么——奥斯本。我想这家子既然倒了楣,他大概要溜了。你那漂亮的小朋友岂不要伤心死呢,蓓基?啊?”
蓓基微微一笑,说道:“我想她过些日子就想开了。”他们赶着车继续向前走,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