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话不怎么投宋姨的好,杨陆顺就识趣地住了嘴,沙沙很细心地把火桶被拉上去盖在宋姨的胸口上说:“天冷,您要多注意身体。”又开始收拾,连门口的拖鞋也摆得整齐划一,但见那些布拖鞋很是老土,就想起集贸市场里的厚泡沫底绒布面料的拖鞋,看来得替宋姨家换换了,也不吱声,准备明天买了送过来。
宋姨很满意沙沙手脚麻利,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开始聊天了:“沙沙,你孩子快四岁了,怎么没见你们带来给我瞧瞧?”沙沙神情就有点黯然,说:“宋姨,不是我故意在您面前摆困难。我和六子进县城这么久,一直是住在我娘家的,六子镇里分不到房子,我在单位也没资格申请住房,我娘家地方也小,孩子就只好放在乡下他姑妈家带着,我和六子隔那么十天半月地去看看孩子。”
宋姨很同情,说:“你们刚进城,是要克服点困难,好在孩子放在姑姑家也还放心。现在六子进了县委办,是有资格分房子,不过县委大院里的情况也不乐观,去年新家属房建好后,来家里要房子的人是踩烂了门槛,分到了就笑分不到就骂娘,也不知道体谅下单位的难处,现在三令五申不准建楼堂馆所,县委政府是办公楼都还是文革建筑,就是不敢顶风。”
杨陆顺在一旁心说:你们当官的住了这么大是横套间,当然就要普通干部克服困难了,可还是迎奉着说:“宋姨,您说得对,我们干部队伍里总有那么些人,得了好处就笑,占不到便宜就跳,不论领导怎么想办法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总歪把道理一大堆,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要我是领导,就不给他们解决,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宋姨就一副你到底还嫩的神情,婉言教训着说:“六子,你说的是事实,确实有那么些人的欲望是满足不了的,住上了直套间就眼红县级领导的横套间,似乎他们要比县级领导住得好才满意。不过还是得为下面的人解决点实际困难,终究是我们的同志嘛。”她在劳动局当工会主席,因为是阚副书记爱人的缘故,就跟局长平起平坐,而且局里的福利待遇都归她管着,很清楚里面的道道,自然就打起了官腔。
杨陆顺就摸着后脑子勺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宋姨胸襟宽阔,我太幼稚了。”宋姨微笑着说:“这不怪你,人都有脾气嘛。不过你们俩放心,我会把你们的困难跟老阚说说的,唉,孩子不在身边,做娘的心里怎么会舒服?莫说沙沙,我现在不也一样,三个孩子都在外地,我是想了这个想那个,片刻都不得安心。”
杨陆顺笑着说:“宋姨,您三个儿子个个有出息,给你挣脸了!”宋姨立即眉开眼笑起来说:“那是那是,这县委大院里,只有我三个儿子全部是靠本事考上学校的,老大当初考的中专,老二从小的志愿是当解放军,读书也不怎么用功,只好送他去部队,没想到那孩子居然在部队里用起功来,考上了合肥炮院,今年就要毕业了,老三打小就是个乖崽崽,读书最听话,这不去年考上了武汉大学,也算是重点大学了。”她这也不是沾沾自喜,当时的领导干部子弟没几个读书成绩好的,反正家里有门路,考不起招工进好单位那也是很容易的,反倒是家庭困难的农民子弟经常考上大学,也是农村娃子脱农的捷径了。
沙沙就惊喜地说:“六子,我们的旺旺也能象宋姨的儿子有出息,就好了!宋姨,传授我几招教育孩子的绝招吧!”杨陆顺心里就暗暗好笑,摆明了我这当爹的是大学生,就不信培养不了自己的儿子!
宋姨拍了沙沙一下说:“你家六子就是现成的大学生,还问什么我?要说带孩子,我那个时候也没怎么操心过,都是丢给我婆婆带的,哪象现在的独生子女,小皇帝那么金贵!唉,说起孙子,我那老大结婚两年都二十五了,还没孩子,说什么响应国家晚育号召,他们思想境界高,我没话说,也挺支持的,可还是想有个孙孙,只要有了孙孙,我就病退,在家带孙孙算了!”
两人陪着宋姨聊天,直到宋姨要休息了才告辞出门,虽然没等回来阚书记,能跟宋姨处得熟络也是一大成绩。
接下来杨陆顺请老秦出马把江主任约出来吃饭,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果然没错,两个老朋友不仅在工作上联系密切,而且私交也不错,见面就开玩笑,让杨陆顺信心倍增!对于江主任这样的人光靠奉承是不够的,县委办的工作性质注定了还得有几分真本事才能站得稳脚,就杨陆顺目前的情况,要花大把钱物去讨好江主任是不明智的,主要是经济并不宽裕,再说江主任年纪不小,说不定喊退就退了,不划算。所以杨陆顺另有准备。
在饭桌上,老秦老江基本在叙旧,酒儿也是慢慢的抿着,也许是老而成精,错口不提工作上的事情。不过老秦知道自己的任务,时不时夸杨陆顺几句,什么小伙子肚子里有墨水,小伙子聪明能干,小伙子有农村工作经验等等。其实老江也在暗中观察杨陆顺,给人是印象确实还不错,白白净净很斯文,说话不亢不卑有点风骨,老秦介绍的文章也看了,确实有点真才实料。不过对杨陆顺从前的事还是有点反感,不过也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听老秦这么夸赞,也知道老朋友眼光错不太远,试探地问了问一些农村工作出现的问题,杨陆顺也对答得比较合适,其实有没本事在以后工作做一试就明了,纸上谈兵算不得真本事。
总之这顿饭还是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老秦老江分喝了半斤酒,余下的杨陆顺承包。说来也怪,杨陆顺只怕是锻炼出了酒量,半斤下肚没事人一样,赶紧泡了两杯子好茶,敬上香烟。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稿纸,恭恭敬敬地递到老江面前说:“江主任,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请您批评指正!”老秦呵呵笑着说:“小杨,怎么,毛遂自荐呀?”杨陆顺说:“早就有了想法,可一直忙就没时间写,这不闲下来才写的。”
老江一看标题《河殇到底伤了谁?》就眉头一皱,眼里闪过丝警觉,抬眼盯了杨陆顺一眼,就吧嗒着香烟看了下去,渐渐脸上就有了喜色,看完后一巴掌就拍在饭桌子上,那杨陆顺吓了一大跳,老江对老秦说:“好,这文章写得好!你老弟看人真不走眼啊!”老秦呵呵直笑,来过椅子坐在老江身边,两人又一起看了起来。
杨陆顺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是对上了老江的脾胃。这篇文章的对《河殇》的反驳,但杨陆顺聪明地舍去了与之在政治理念上的对决,而是从《河殇》学术的逻辑、论据上存在的漏洞进行反驳,因为《河殇》其实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它的确是一部意识形态的宣言书,它代表当时思想界和当时政界部分先进分子强烈要求意识形态革命的心声,它也是一次通过媒体向民间传播其政治理念以争取民心和舆论支持的宣传攻势,它是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精英”第一次真正与中国的政治主动结盟的标志,或许,这才是《河殇》最值得纪念的历史意义。它所传播的学术理论倒是次要的,因为学术与政治结盟,通常只产下畸形的怪胎。
杨陆顺是农民子弟,从小就在农村长大,即便去了春江读大学,也是读书为主,根本没条件也没信心融入城市,其实他就是具有小农意识的大学生,在他骨子里是瞧不起农民却又万万不能当着他的面羞辱漫骂农民的,他的自尊让他不得不去捍卫农民,而他的潜意识却又在竭力排斥农民身份,一方面他要不断地用服饰语言地位脱离社会底层的农民,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孝敬农民身份的父母,正是这样矛盾的心理,他绝对无法容忍别人对农民的羞辱,因为羞辱了农民实际也是羞辱了他本身。正是他如此清楚自己的内心,他也基本断定农民家庭出身的江主任也抱有他同样的心理,果然,他成功了。
所以当《河殇》使用着洋洋自得、对愚民冷嘲热讽的口气时,无疑就激怒了亿万“愚民”中的杨陆顺,但他清楚《河殇》目前正在政治上走红,就连春江省委都集体组织学习,他这时候跳出来唱政治反调是不适宜的,但通过对其学术上的逻辑论据中存在的漏洞进行反驳,无疑是安全而又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