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进了正殿,见殿中还跪着一人,陆瞻托着手撩举步维艰地走过去,朝这人先拜了礼,“龚大人。”旋即撩了衣袍跪下。
敬候稍刻,听见殿后渐起缓而低锵的脚步声,陆瞻立时将头俯在油光光的地转上,“罪臣陆瞻,恭请圣安。”
皇帝留着半尺长须,连唇上的两撇髯亦有半尺长,穿玄色天仙洞衣,紫金冠束着斑驳的发,像画上跳出来的活神仙。
这厢蹒步坐到椅上,先朝龚兴扫一眼,“龚兴,起来回话。”说着,便将黑漆漆的眼落在陆瞻身上,“陆吉生了个好儿子啊,一身胆子,竟敢趁节贺上表谏言。陆瞻,你抬起头来,朕今儿倒要听听你的谏言。”
“臣,遵命。”陆瞻直起腰来,不避不退地与这位年迈的帝王相视。
“来来来,朕问问你。”皇帝歪在张偌大的椅上,飞龙盘在他背后,探出威严的头来。
宽大的道服罩着他日渐干瘪的身体上,空得像底下的躯体已经羽化升天,“你瞧着与朕的太子一般大,可知道你小时候朕御驾亲征的事儿?那时候,朕率三十万军,在宁夏驱退瓦剌五十万大军,保下边关十年安定。……这些,你父亲有没有同你讲过?”
皇帝的眼里逐渐点亮星辉,耀眼得仿佛这俱干枯的身体底下埋藏着一缕年轻的灵魂,“他又有没有同你说起过,二十年前,朕削成王之兵,平潜王之乱,将鞑靼驱退边境五十里。朝廷里,朕诛杀魏党,二十年来君臣共治,就连你父亲、他的吏部尚书还朕提的。如今,他的儿子却骂朕废政,那朕问问你,什么样的皇帝在你心里才是明君?”
“罪臣不敢,”陆瞻伏地下去。
“抬起头来回话儿。”
他只得将头又抬起,坚毅得无惧无畏,“皇上的丰功伟绩,朕自幼听父亲说起,历朝历代细数起来,唯皇上文韬武略不世之功。在罪臣心里,二十年前的皇上,就是可比尧舜的明君。”
“那二十年后呢?”皇帝冷眼睨来。
“二十年后,”陆瞻展开双肩,繁茂得似一棵屹立的树,“二十年后的皇上,沉迷玄术,一心仙修,妄服丹药,轻信奸臣,弃家弃国弃天下于不顾,致使贪吏横行,国库亏空,民不聊生。皇上,想当年,太/祖皇帝打下我朝江山也不过用了二十年,皇上兴国也不过二十年。可亡国,也不过只需要短短几十年而已,望皇上三思。”
“大胆!”张公公瞥一眼座上皇帝,立时三尸暴跳,颤颤巍巍地伸手直指陆瞻,“如此忤逆大不敬之言,其心当诛,其罪当斩!”
陆瞻面无异色地俯首贴地,“罪臣陆瞻,甘愿伏诛,只求皇上能归政勤政,兴国兴民。”
一阵忐忑的沉默后,座上响起皇帝沧桑的声线,“朕老了,朕老了……竟不知现在的年轻人有如此熊心豹胆。”他睨着陆瞻贴地的脊梁,慢慢地吐出一句,“陆瞻……”
“罪臣在。”
“你太年轻了。”说着,将眼拔向同样年迈的龚兴,“龚兴,你说,这该判个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