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始终未置一言,只冷眼瞧她单薄的背嵴,任她拽着自己。实则,直到很久以后,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没有甩开她。
或许是她手心的温热,使他感觉自己由皇城厂房里那张冰冷可怖的阉床上、到动弹不得的硬板、再到波诡云谲的宦海里辗转出来,终于重返在久违的人间,复活在她柔软的掌心。
眼下,他总是清醒的心暂时迷路在这种莫名温暖的幻觉里,望着她将灯笼稳稳墩在一丛迷草之上,拂裙坐到一墩矮石上头,由袖中牵出了一条月白绣水仙的细绢。
微凉的春风拨开了芷秋的笑颜,是未加觥殇装饰,毫不刻意讨好的一丝笑,极淡,蕴凉。
她高高扬起脸去看他,声线恰如那浅浅一汪烛火,渺渺杳杳,“你的手怎么这样烫?怪道你吃镇了冰的酒。”
他未答,拧起一道眉,似乎有些厌恶与警惕,芷秋心内了然,垂眸一笑,仍去拽他的右手,将他拽至身旁坐下。一手托着他的掌心,一手捏着绢子细细去揩他手背指节上的血迹,“你这伤瞧着有好几日了,做什么不上药?才刚在厅里,我就瞧见流血了。”
上有群星,下有流萤,四面有太湖石环绕,陆瞻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似乎是告别了繁华的人世,流离至这里。
他静静地,没有抽回手,任凭她如凉悠悠的一池水,抚慰他总是滚烫的全身,亦像擦拭了他经年累月的伤痕。
“你回去麽也记得上些药,”芷秋缓缓潺潺的声音如她手上的动作一般温柔起伏,“不然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哪里能行呀?我们苏州是烟雨天气,不像你们京城那样干燥,久了不好麽骨头要疼的呀。”
很久,直到她将手松开,陆瞻方冷笑出声,轻轻的,如一根针,“你们做倌人的,就是这样儿招揽客人的?”
芷秋顿觉有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叫人喘不来气。少顷,扭过脸来,烛光与黑暗的界线将她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割成两半,一半似真、一半犹假地笑开,“是呀,就是耍点子这样的心眼,招揽像你这样富得流油的客人,你可要把你的荷包捂紧了,别让我掏出一锭银子来。”
话音甫落,陆瞻便将一手折入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你想要,说一声便是,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我从不狎妓。”
他的面色颇为难看,唇峰弯成一道冷桥,芷秋却仍从他黑得不见天日的目光里寻找到一丝游离不定的飘荡。
因此心口那口气一下散开,接过那几张纸一张一张地检阅过,点算七十,便面有乍喜之色,“你可真大方嗳,祝斗真那狗娘养的,我应酬他一年,他麽也不过就偶尔多给个三四两银子,还是知府呢,跟你比,都不算个男人!”
状若无意的一番话,令陆瞻先惊复喜,惊她如一位千面观音,未知哪面才是真假。喜她无知无畏地将他视作一位平常的男人,如此,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