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当夜,青田宿在了清淑斋的另一端。尘梦散,便是清空初白,七月初九。
她对镜施脂粉、画娥眉,把镜中的倒影定然打量,忽然重重地闭目,放落翠黛,静步而出。饭厅里,齐奢刚刚用过饭,正在低头漱口,瞧起来宿醉已醒,脸上是常日里泰然持重的神色,一面将口内的薄荷水吐进折盂内,一面翻起眼睇过来。
齐奢见青田将自己月画烟描,腮上涂有两片浓重的胭脂,直染上眼角,身穿羽纱掐花褙子,绉纱百褶宫裙,飘飘地垂着许多裙带,是贺寿时该有的喜艳。但她的发间却并未插戴任何的金珠银翠,一头黑发只在正中挑开了一条头路直直地分披在两肩。仿佛是华丽人生遭遇了什么骤变,来不及收尾。
她就站在那儿凝视着他,说:“所有人都下去。”
齐奢回视她,放开了手内的银漱杯,没说话。
于是萧萧一室,唯余瑞气笼清。她来到他对面坐下来,吸了一口气。
“三爷,这个问题,我再最后问你一次。究竟什么使你、使我,变成这样?”
窗大开,窗外的镜溯湖倒映在齐奢的眼底。带着满目的烟波浩浩,他轻提起一边的眉,“变成哪样?”
青田盯在他眼睛里,眼仁微微地左右摇摆,末了一叹,移走了目光,“从前你我心心相印,如今格格不入,从前你我形影不离,如今形同陌路,竞夕长谈成相顾无言,终宵缱绻成同床异梦。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你对我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从患得患失,变得不屑一顾。”
湖风吹进来,把窗边的紫绡帐吹得一膨一膨。齐奢仿佛是笑了声,“即使当真如此,你不照旧华衣美食、仆婢成群?便即有传言说你失宠,眼下我离京避暑仍令你一人随侍在侧,回京之后,那些贵眷命妇一定会对你逢迎如昔,你又有何损失?”
青田直盯了他半晌,继而一字一句道:“我不快乐。”
齐奢耸耸肩,“那又怎样?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不快乐。”
她咬紧了牙关,“但你应承我的。”
“不不,不,”齐奢把手摇一摇,“段青田,你弄错了,我应承你的是一生一世,我现在仍可以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你将是我唯一的——”他停下来,搜寻一个确切的词,但最终出口的却是“外室”,这一回他真的笑起来,仿佛被这近乎于侮辱的说法逗乐了似的,“只要我活着,北府就
是你的,你尽管可着劲儿地造,爱买三十两一钵的牡丹也好,一百两一匹的衣料也好,哪怕你用绫罗烧火、黄金铺地,我也绝不会说个‘不’字。至于快乐,这东西我自己手里头也没有,没法子给你,假如你实在要找,我也不拦着。”他向后仰起,展开修长的两臂大大伸一个懒腰,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哦,不过你给我记牢,要找乐子,你顶好避着点儿人眼。毕竟说出去你还是我的人,像大庭广众之下姘戏子这种槐花胡同的做派,还是免了吧。”
青田唯觉得眼前一黑,恍似一顶滴溜溜被抛飞在半空的斗笠,周围的所有都旋转了起来。光影缭乱中,是一双被勒头吊起的俊秀浑朴的眼,一只掌心微汗的有力的手……这双眼和这只手,均在一摊血色中隐匿。青田浑身发抖地摁住了桌面立起身,声音已变了调:“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叫人做的?那只不过是个年轻无知的孩子而已!”
齐奢歪过了头,嘿然有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勾决御史裘谨器,你给了我一句话:‘婊子无情。’而今看来也不尽然,区区一面之缘,你倒对那唱戏的俊后生十分牵心挂肚、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