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静寄庄位于北京东北的怀柔,占地百余亩,沿九渡河而建,殿堂苑景无一不巧夺天工。近几年人心居安,朝局稳定,摄政王方有闲情在此消夏,尽管如此,整个朝廷机枢均要同行,名为“别业”,实已成“陪都”。随行的官员依职级高低入住各处的楼馆阁台,齐奢的住所设于山庄中的一座三卷殿——“正凝堂”,东西另辟两院,各绕游廊与正殿相通。寝殿在西院的“清淑斋”内,殿上檐步五举,飞椽三五举,柱高一丈,平出檐三尺,再加拽架,正将日晒遮蔽于外,殿后又有一片名为“镜溯”的大湖,湖水被机括风叶送至殿顶,下落为细水帘。故而无论外头的天气怎样炎热,清淑斋内都是清凉世界、人间瑶岛。
就在这座连酷暑中都一片冰冷的离宫内,青田感受到了齐奢对她变本加厉的冷遇。她独自熬过了整整三天,齐奢才露面。问他,他一脸的厌烦,“打猎去了,住在猎馆。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唆,难不成到这里还想挟制我?”
青田不愿意才一见面就争吵,忙摇了摇手,“我不过白问上一句,也值得你跳脚?”
“是我跳脚,还是你平白惹事?”
“我躲事都不及,哪里还敢惹事?我不过是说,你既然嫌我,就不要带我来,既带了我来,又把我丢在这儿三天不理四天不问的,你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却是为了什么呢?”
“据你说,带你来倒成我不对了?”
青田见齐奢又发起狠来,于是避开舌锋,只把手上的指甲一根根抚着,“你没有不对,我想,一定是我不对。只是三爷,我实在不懂我不对在哪儿,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不能如你的意。我该怎样才对,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指出来?设若你也说不出什么,那想来便不过就是花老春无剩、日久恩渐疏,我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说到此节,心头的伤感再也无从按捺,化作了点点泪滴,一滴滴垂落。
怎知齐奢立即烦躁异常,一手遥遥地向她指住,“你少来这一套,休想拿哭闹威胁我!”
青田一怔,就只这一怔的工夫间,泪水更是潸潸不断,连带她的声音都哽住了:“三爷,你这么说不屈心吗?这几个月你只一味地作践我,我也只一味地忍气吞声,你竟反说我威胁你?”
齐奢把一只手掌随便在脸面上耙几下,鼻声咻咻的:“我好吃好喝、金门玉楼地供着你,怎么就‘作践’你了?你非拿大帽子压我,又摆出这副可怜虫的样子来,还说不是威胁我?好好,我惹不起躲得起,算我来错了,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你又说我‘作践’你。”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青田越想越灰心,及登床孤眠,眼泪又往下流个不歇。次日早起才发现整张脸都哭肿了,正要叫人端冷水来擦洗,门却响了声,齐奢又走了进来。
青田连忙垂下头,借披发来掩盖着,又把手边的一方帐幕直偎到脸上,声音哑哑的,“怎么鸦雀不闻就进门了?”
齐奢很向她注视了一阵,神色倒算十二分的平和,“昨儿夜里哭来着?还生我的气?”
青田听他语调温存,更难受了起
来,却也只收住了眼红微笑一笑,“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只求你少和我生两顿气,我就感激不尽了。”
齐奢也一笑而过,“原说今儿带你骑马,你脸肿成这样也是出不了门了,那改天再说吧,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改天就再也遥遥无期,青田也不敢问,生怕一句说不对又触怒了齐奢,因此一直到七月初,她几乎就没离开过清淑斋左近。齐奢也不大来,他除了接见臣工、处理政务外,据说只是没日没夜地外出行猎,青田不知他在广阔的山谷中打到的猎物是狼、是豹,还是别的更刺激、更激发他血性的什么。无月的夜半,她抱着双臂站在清淑斋的檐下,一个人回忆起往年二人在静寄庄度过的夏日:
他总是起床极早,但有那么一回,她睁眼时见他仍躺在身边,带着满目的柔情蜜意注视着她,心满意足地叹一声:“我真想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就这么看着你。”等过了午后,便有长日闲暇,有时他就持一根鱼竿静坐在镜溯湖边垂钓,她偎在一旁,膝头上放一本字帖,就这么连坐几个时辰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只偶尔把鼻尖凑在一块轻擦一擦。吃过了晚饭,他携了她的手沿着湖散步,边走边说边笑,经常一不留神就把湖绕出了好几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可聊的。夜里头,星星好的话,他喜欢同她躺去露天的凉床上,懒洋洋地爱抚着,直到自舒适的惬意里一点点升起骚动的情欲,然后就在夜空中上亿只一闪一闪的眼睛的注视下欢好。随年岁的增长,他不再有年轻时的刚猛,但却更为温存、更为细腻。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各自干着各自的,又怎么忽然一下子嬉笑怒骂、调情打闹起来,就如同一对最世俗、最恩爱的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