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田的步履平平稳稳,一直走到了梳月庵后门。
门外有一片整齐的菜地,又有一带绿篱相隔。她的麻耳草鞋由土垄上迈过,手推开了柴扉。“吱嘎”一响后,却见庵主了空由院内颠着两脚迎上前,脸上堆放着史无前例的笑容,“静慧小师父,来来来,快放下。今日的柴不用劈了,以后所有的活计都不用再做了。你累了就回房歇着,午饭也已经给你送到房里去了。”
面对了空此般匪夷所思的变化,青田却显得毫不意外。她展眼向内望去,一眼就望见了周敦,他穿着件芝麻地纱衫矗立在廊头,正摆着手吆喝:“快点儿,不许拖拉,都快着些,赶紧走,一个也不许留在这儿。”另有四五个常服小太监敦促着,将院内居住的一众尼姑挨个赶出房,静果之流全缩肩低头地抱着自个的铺盖,排成一排往前殿去。
周敦腮帮上的伤疤业已淡却,像是两块皱痕,看起来苛刻而凶狠,“从现在起你们都搬到前头去住,不准再踏入这院子一步,更不准窥视逗留,如有违命者——?娘娘!”
一瞥间,他也瞅见了青田。
忙对那班小监把袖裾一挥,“快,你们快把这些个杂人清走。”这头自个就趋跄上前,就地向青田叩下去,“奴才给娘娘请安,许久不见,娘娘安好?奴才马上就将这院子戒严闭锁,王爷随后就到。王爷说去山下接娘娘的,怎么娘娘没碰上?”
青田充耳不闻,只退半步避开了周敦的跪拜,把肩上的柴担往了空的脚前一卸,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的禅房。
周敦爬起身,大为困惑,而后又把两眼朝身边方寸大乱的了空一瞪,“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去?仔细管好你下头那帮姑子的舌头,但凡传出去一言半语,全从你身上来。”
“是,是,不敢,不敢。”了空鸡啄米似的合十鞠躬,倒退着出了跨院,关上了院门。
那头,青田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把额角抵在门后怔了一刻神,就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一瓢水湿了湿脸和出汗的颈窝,甩着手坐去桌前。桌上放着三素一汤一碗白饭,还有一小碟银耳,是平日庵主了空才能享用到的好饭食。青田也不碰那些素鸡素鸭,只从汤底儿里搛几根青菜,和着饭埋头就吃。快吃到见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先两下,后两下。她搁下了碗筷,仍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有对筋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高高地鼓起。
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花树的藤叶葳蕤。一片树影下,齐奢单等了一小会儿,门就开了。他看到青田直直地戳在门内,不退不进、不观不言,一股子酸热的血气涌上他喉头,“青田……”
“贫尼法号——?”
“静慧师太!”他锵声打断她,又放软了声调,“我能跟你说句话吗?”弓着肩,一味地去捞对方的目光,却怎么样也捞不到,唯有把自己的身段低了又低,切声求恳,“进去说,成吗?”
“施主的一句话,贫尼已经听过,请了。”手合南,紧跟着就合起了门。
齐奢干瞪着门扇,急火攻心,“倏”一下就举高胳膊。拳头却只在半空中空攥了半天,又放下,退两步,退了十几步,坐在了院中的井沿边。心揪得,活像轱辘上的一团麻。
此般繁乱的心境假如说有谁能解,那就一定是周敦了。从深牢大狱脱身的当天,齐奢见到他,单恍若无事的一句“回来了”,他却百感交集,扑上前搂住主子的腿就大哭了一场。经过这一回,愈发地感愧无比、赤心拳拳。此次随同南行,那份破镜重圆的渴盼简直比主子还急切,可才一瞧段娘娘对自个漠不理睬的样子,已知前景不妙,现下再看这一幕,不禁摇摇头,默默搬了把大竹椅放去廊下,“爷,那边坐着等吧,这儿太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