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直等回到王府,齐奢才弄清了姚奶妈故意的语焉不详。原来王妃香寿因丈夫风高雪深也要从自己的床上回如园过夜,自觉羞愤难当,哭闹着寻死,被一群丫头摁在那里劝解着。齐奢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场面,劈头盖脸每个人都赏了一顿骂,骂得众人灰头土脸,各自躲开。
此时已近黎明时分,这一日是初三,向例有皇极门坐朝。齐奢随意抹了一把脸,就准备更衣出门。
王妃的侍婢晚晚捧上只果盒,里头盛有木樨藕、穰荔枝等蜜饯,又接二连三地端上好几碟豆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等细巧咸甜糕饼,再将只小瓷碗直杵到齐奢的鼻子下,“王爷不吃早饭,怎么也垫补点儿,吃几口点心,喝几口参汤,空着肚子哪得了?”兜得齐奢正欲再度发火,眼皮却一跳,盯住了晚晚还留在瓷碗上的手。手上一只蓝桂玉戒指,戒面极大,色泽极纯。他抬头朝她眼睛里一睃,干咳一声道:“你留下服侍我用饭,其他人下去吧。”
避开耳目,只用了不到十句话,晚晚就道出了前情后由。齐奢却听得一脑袋闷账,“哪儿?”
“在西配院中路还往北,舡坞后头,王爷哪里到过那儿?姚妈妈就逼我领开了幼烟,给人段姑娘哄在那湖边的大通廊子里干冻了半个多时辰。我瞧段姑娘手里还抱了个小盖篮,怕是什么要紧物事急等着呈给王爷。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王爷可千万替奴婢担待着些,叫姚妈妈知道,奴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是段姑娘的,王爷代奴婢还给她吧。”晚晚撸下了手上的蓝宝戒指,曲颈奉上。
“她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齐奢相当疲惫地做了个笑,手一挥,示意晚晚退下。
晚晚福一福,心里头对自己的聪明得意极了。王妃香寿是个美人灯,事不干己不张口,可她身边的姚奶妈却是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老东西,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她们这些一等大丫鬟也被她成日价捏来搓去的,上下腹诽重重。别人治不了,王爷还治不了吗?晚晚打帘出了屋,将手里的戒指高高抛起,又迎着雪晴,接住这一捧湛蓝的光。
屋内,独余齐奢和他的愧痛,仿佛是昨夜在暴雪中策马狂奔,一身的锦衣重裘亦无法抵御满天满地的冰冷刺痛。他从来都明白青田把在御当做她的孩子——?它就是她的孩子,当她的孩子被他一个狂妄的侍婢戳瞎眼睛时,她未曾对他有过一丝埋怨,然而当她抱着一分分断气的孩子守在寒雪中,本应陪护在侧的父亲却在另一张床上拨云弄雨时,她仍该没有一丝埋怨吗?齐奢摊开双掌的掌心,把脸埋进去。当他再见到青田,不管她将怎么对自己不理不睬,或口出恶语,他也绝不回一个字,他会任由她责罚,把心掏出来向她致歉。决意一定,反而神清气朗,上轿往紫禁城而去。一整天该办的事有条有理地一一办妥,到黄昏,坐了车就直出东华门。
地下的浅雪已做花泥,苍松红墙,风送晚钟。车子经由木鞍桥滚过,驶入如园二门。齐奢下了车,从仆从那儿取过一只贴有着黄签的果脯小坛,亲自拿着进了院。一打眼看见丫鬟们聚在游廊下闲聊,便虎起脸来申斥:“不好好伺候娘娘,全躲在这儿偷懒。”
常日和顺的幼烟一反常态地顶起嘴来:“王爷可别冤枉人,不是奴婢们偷懒,是娘娘正在接见客人,不叫进去伺候。”
“客人?”齐奢在门前立足,“哪家夫人这阵子还没走?”
幼烟略一犹疑,“不是哪家夫人,是位男客。”
齐奢的心猛一沉,这近香堂中除了他,自来从无第二个男人踏足。当下就隐觉不安,不管不顾地把门一推,直闯内室。才走近宜两轩,他就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动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极其低细的、青田自己的声音。而她的这种声音,理应只属于他。
齐奢掀开了卧室的五彩线络盘花帘。
毫无因由地,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把手里的果脯坛找个地方放。靠门的墙下就有张半月几,所以他直接胳膊一抬,愣着眼就往上搁。坛子倒放稳了,本摆在几上的一樽香炉却连着铜座“嘭”一声全砸去了地面,屋子里重重一震。前头碧纱橱内的——?确切来说——?青田身上的男人,举头望过来。
对该人,齐奢甚至都不屑投目以顾,一双眼全死死地盯住了青田。她鸦鬓不整,薄汗淋漓,横陈的玉体上布满了红潮,大腿根湿色闪渍,正扑扇着睫翼由陶醉中清醒——?脸对脸地,齐奢俯视着这一切。怎样一步步挨到床沿,过程于他已全成空白,连同那滚在床下口里喃喃着穿衣系裤的男子也不过是空白一团。齐奢仅有的兴趣只在于,鉴赏一具曾令他如痴如狂、爱不释手的美丽胴体在失掉了其间他所珍视的那颗心之后,活活崩解做腐尸的场面。这令人恶心的行尸自一地的衣裳坟、坟头上阴白的猫骸间,向他大睁开一对仍因兴奋而涣散的瞳,迷蒙又昏聩地眨动着,徐缓地举起一只手,拿炼狱的烧灼触碰他的袖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