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头冯公爷早就拍案而起,之前惜珠的一个“老”字已令他心中郁结,此时又看她对贵客再三顶撞,一股气冲上来,直接就把手中的一双镶金筷朝惜珠兜头砸过去,“母狗无礼!”
惜珠虽也是自幼沦落风尘,但正因家世好,被段二姐居为奇货,故意养着她的小性儿不曾打骂过的,开门接客后又自恃容貌才技,多少王孙求一见为荣,几曾大庭广众下受这样的凌辱?一刻间竟呆了,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客人们窃窃私语,满厅的仆妇则面面相觑。戴雁看着心疼又不敢干涉,只隔席向太和郡王与冯公爷打躬,“王爷息怒,世叔息怒。”
其他倌人见惜珠被打了脸都递着眼偷笑,青田也抱着手在那儿看笑话,却又见惜珠容色青惨地干坐着,素日里的桀骜不驯都扫地以尽,又不禁暗叹了一声。当即灵机一动,东边日出西边雨地一面微蹙着眉,一面又兜出一个眼儿媚的笑,伸手挽了冯公爷入座,“她虽是母狗,您可是公侯(猴),居然与她一般见识吗?”
登时一片哄堂大笑,各人绝倒。太和郡王直笑得大捶酒案,冯公爷曲了指捏住青田的腮角连扭几扭,“我是公猴,你就是母猴,撕烂你这张小猴儿嘴。”
青田笑着躲,头上的金钗珠花、项上的银索翠链、手上的玉戒宝镯在满厅河阳花烛的映照下彩光如瀑,直教人讶异这样纤小的一个人在这一头一身金与银的重压下,举动仍可以娇俏而多姿。“诸位别净顾着款待了耳朵、戏耍了嘴皮,倒亏空了肚子。公爷您呀先举杯打个通关,再招呼大家用菜。”
冯公爷乐得直把青田塞入怀中嘬一口,一壁撸起了袖管挨个搳拳。席面上旋即有说有笑,喧闹了起来。惜珠狠狠剜了青田一眼,不出一声地起身退席。戴雁忙随上,一路低声劝慰着去了。冯公爷只作不见,自行取乐,输了拳就把酒交予身后的青田,青田半掩着笑面一饮而尽。她从大早上就没吃过两口东西,虽对着满席的燕翅参肚,但妓女陪宴素来是只能坐在后头给客人布菜,自己不许动筷子的。故而空腹连吃了几巡酒,只觉满身烧哄哄的难受。她带笑辞了出来,叫丫鬟暮云扶到花厅后的小净室里,拔下了脑后一根素簪朝嗓子眼儿内挖几挖,把喝下的酒水尽数呕出。暮云替她捋着背脊,又递过了一碗漱口水,“姑娘晚一点儿再过去不要紧的,我给你端碗粥来,稍微吃上一口,要不又该犯胃疼了。”
青田摇摇手,从腰间的一只五福荷包内取一小瓶香玫瑰露滴两滴去清水里,往口中一过就吐掉,两手又把笑僵的脸面推上一推,拖着脚回到了花厅。
冯公爷一见她就点出手指,枯白的指上有一枚大大的翠玉戒,“小鬼头,跑到哪里躲酒去了?快来,还都给你留着呢。喏喏,这两杯,一口气连吃了。”
青田满面盎然的甜笑,嘟嘴央告着:“好爹爹,饶闺女一遭吧,是真不能吃了。”
“我倒想饶你,大家不饶啊。来吧,乖乖吃了。”
青田再推脱几句,已被冯公爷夹着她鼻子来灌,呛住了,咳嗽得眼泪直流。暮云忙替她又捶又抚,男人们击腿大笑。冯公爷边笑边拿一只手臂捆住她,又举起剩下的半杯酒,“惯会做这娇气的模样唬人心疼,得了,爹爹替你吃半杯。”
对面的对霞已倒了半盅茶水递给就近的凤琴,凤琴捧来青田的腿边,轻叫了几声“姐姐”。青田端过盅子抿两口,一抬头——额际咳出的细细筋络仍未退——仍是个明媚的笑脸,“哎哟,全凭爹爹疼我了,我是再也不能了。”
那头的蝶仙抱起了琵琶,弹起首滴滴答答的小快曲儿来。贵族男客们觥筹交错,时不时把身边的姑娘摸一把、掐一掐,再爽朗地大笑。
厅外点着一对兰花灯,似一个打瞌睡的人一坠一坠的眼,昏昏不定。